- 第1节 首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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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薛冰这名字。
那时我不过十二岁,父亲请来先生给我上课,经史子集样样从头学起。先生爱穿洗得发白蓝布长袍,颌下微白长须,曾中过举,在本城颇有一些名望。比他的相貌更严肃的,是他几乎从未离掌的一把薄竹戒尺。我怕那戒尺。它有着清晰纹理。沉郁的黄,滑亮似涂过一层油脂。不知曾打过多少学生掌心,如今又轮到了我。啪啪。疼的钻心,像一条小蛇,扭啊扭直扭到骨头里去。先生打我,无非两条原因。有时他骂我“顽劣成性”,有时他长叹“朽木难雕”。先生越对我失望,越盛赞薛冰。那居然是个比我还要小半岁的女孩子。据先生说,半生来他教过的学生数不清,有出息的也颇不少,但唯一没挨过戒尺的,就是薛冰。先生就是从薛家来到我家的。那女孩天赋异秉,触类旁通,才不过跟了他三年光景,诗已经比他做的好,篇篇文写出来让人拍案叫绝。三年,先生觞干罄尽,再没什么可以传授了。“可惜是个女子……”先生每每惋叹,“若是男儿,画堂折桂,指日可待!”连父亲都好奇起来,打听是谁家女儿。母亲含笑道:“瞧老爷这记性!咱们清江巷那处别业左边一家,不就姓薛?他们家女孩儿,可不就叫薛冰?”父亲道:“是了是了。没承想小丫头这么聪明!可再聪明又怎样,哪朝有过女状元?——他们薛家,好象也就这一个女孩吧。”母亲笑着摸我的头:“可惜薛家也就是开了一家茶叶铺,跟咱们门不当户不对的,不然倒可以提了亲,给咱们家做媳妇儿!”我认真地听着他们的话。先生授课,我从没这么认真。听到这句,脸一热,溜了。我十八岁那年,终于见到薛冰。就是那年,她父亲因病猝然离世,母亲早有喀血顽疾,仅三月也撒手跟了去。庭园萧疏,只剩了一老仆一小鬟,和她这才厚命薄的女子。整座城都流传着薛家女才子所做的悼亡诗八首。疏笺浓墨,字字血泪。我读到其中“可怜寒食萧萧雨,麦饭前头和泪浇”,满心凄怆,再也分不清对她是怜是敬。先生倾囊相授后早已另谋他处。我每日无非自己攻读,已应后年乡试。于是,我去求母亲,说看中清江巷那处别业清净,要去那里读书。母亲应了。命下人洒扫收拾,没几日我便搬了进去。时值初冬,满院枯树残枝,我踏在第一场薄如浓霜的雪上,想她是否也把手心伸向天空,感触与我相同的甘洌清凉。我缩在红泥火炉边读书做文,锦裘松松搭在腿上,想她单薄的身子,是如何禁受了那些沉郁枯寂的文字,以及,这锋利如刀,刀刀入骨的寒冷。我和一堆朋友自灯火辉煌处醉别,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黑暗的巷子,会久久地伫在她的门畔,遥望其里深不可及的死寂,想她是否枕如铁,烛含泪,人无寐……这个冬日我从未见过她。她把自己封在与我一墙之隔的深深庭院。我只觉得,就这么隔墙陪着她,也很好。虽然太缓太迟,春天还是来了。某一日风里的戾气换成了无骨的绵软。迎春藤渐渐垂成一条金黄闪亮的瀑。然后杏花开了,轻盈的粉色,又一瓣瓣落人肩头。再然后,东墙畔那株碧桃的虬枝铁干上,一夜间爆裂出无数艳红花朵,像一树升腾的火焰。仰躺桃树下默书时我听了笑声,这是第一次有笑声自东院传来,清甜,透亮,就像一束阳光。“哎……哎!书儿你扶好!要真摔了我,看谁教你写字去……别晃!”虽然这么嚷着,笑得分明更开心了。“小姐,”一个更稚气的声音,“你可快些,被人瞧见怪羞人的。”“咦,是我偷花又不是你,羞也是我羞,你怕什么?”她还在笑。我屏息,伸出墙头的长梯上,桃花里,我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庞。这必然是她,薛冰。清冷名字正对应着的清冷容颜,是灼灼夭桃边开出的一朵李白。并不美,却叫人觉得她就该是这个样子,能入了诗,也曾入过梦。她一眼瞥见我,“呀”了一声,晕生双颊。缩了手,垂了眉,急急唤墙下小鬟:“书儿,把梯子扶好,我下去。”我怔一下,躬身长辑:“在下的无意,却也冲撞了姑娘,坏了姑娘的雅兴。薛姑娘若不嫌弃,我愿以两枝桃花请罪……”片刻后,听得她说:“公子如何知道我姓薛?”我仍低着头,不敢看她:“薛姑娘才名远播,在下不聋、不盲、且也略读了几本书,粗通些文墨,怎能不知道薛冰薛姑娘?”她淡淡道:“那不过是外头人乱传罢了,闺阁中人,能有多大见识?——这树桃花开得真好,我折两枝,权作……权作……”她忽然轻笑,一半调皮一半儿羞,“当公子请罪也罢。”我只觉心荡神驰,垂首仍觉花影簌簌拂动,一缕细香不知是花还是折花的人。偶有桃瓣打着旋儿落下。再抬头看时,花枝犹颤,人已不见。如同自夜间延续到清晓的一个甜梦。我拈起落在衣襟上一瓣桃花,夹在书页间。酸腐陈旧的墨气里倾刻洇出一脉明艳的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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