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风很淡,马车里的安静衬得窗外青山中的鸟鸣更加清脆婉转。只是,这样美的景色对宁若来说却毫无半点吸引力。从出门到现在她一直低首垂眉,周身弥漫着静谧的气息。尽管如此,坐在正对面的沈昱还是知道,她的心情非常糟糕。
不知为何,看见她这样,沈昱心中像是有一丝凉风掠过,下意识问她:“生气了?”
“没。”宁若马上否认,不过她的语气已经出卖了她。她的确是生气了。
宁若一直觉得,她虽然算不上特别聪明,但比起一般的闺阁千金,好歹她有自己的主见和追求。年前谢绘翎曾说,在她见过的女孩子中,当属宁若最睿智。
谢绘翎是云城城主谢晖的女儿,也是堂哥澹台明宇未过门的妻子。不过关于自己的身世,谢绘翎从来没瞒过宁若,她本是孤儿,四岁那年她和孪生妹妹一起被南疆青冥宫的长老捡了回去,从那以后她们姐妹二人改名为苏青和苏白,成了青冥宫杀手组织的一员。
青冥宫是名副其实的魔教,宫中之人视人命如粪土,滥杀无辜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发生。十年前惊鸿山庄联合四大家族一举歼灭了青冥宫,妹妹苏白死于战乱,姐姐苏青则被谢晖收养,恢复本名绘翎,并且改姓了谢。
因为有童年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谢绘翎比一般同龄女子隐忍得多,坚强得多,也聪明得多。
思及往事,宁若想,就连那么睿智的谢绘翎都夸她睿智,可见她的确不笨吧?那为什么她还是被姐姐、堂哥以及沈昱联起手来耍得团团转呢?
在晚歌出事以后,宁若曾无数次地思考,为什么沈昱会知道她习惯在睡觉时焚一炉瑞脑香。她常年生活在山中烟雨楼,几乎与世隔绝,这种琐事只有姐姐澹台宁谧和她的贴身丫鬟才知道。思前想后,她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沈昱认识宁谧!
理出这个头绪,宁若算是彻底想明白了。
先是堂哥铁了心要把她嫁给沈昱,就差没正式下聘定亲了。再是她和堂哥的赌约,堂哥答应她,如果她赢了就不再干涉她的任何事,包括亲事。紧接着,她刚一离家出走就在乐器店“失手”弄坏了人家的镇店之宝,因赔不出那么多钱而被卖到了侯府当丫鬟;然后,经常有人暗中跟着她;沈昱对她的身份一点都不好奇甚至很了解……
当一切的巧合串连在一起,那就不是意外,而是蓄意安排。
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临行前一天她去问了沈昱,没想到沈昱很坦然地承认了:“是,一切都是宁谧小姐的安排。”
她是什么样的性子,姐姐岂会不知?姐姐早就猜到她不会乖乖接受堂哥的安排,遂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连环计。而计划得以实施得那么完美,原因在于姐姐实在是太了解她了。
京城最大的乐器商铺“绕梁轩”本就是澹台家的产业,可这点宁若并不知道。自打她下山,姐姐就派人一路跟踪她,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姐姐了如指掌。
她自小好音律,姐姐料到她必定会去“绕梁轩”,所以一早就让人在琴上动了手脚。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她就这样被“卖”到了靖宁侯府。
宁若自嘲,亏她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姐姐一定想不到她待会在沈昱身边。若非晚歌的一席话,恐怕她死都不会想到,姐姐根本就是设了一个局等着她往里面跳!赌局是假,想给她制造和沈昱相处的机会才是真!
这一切,姐姐知道,堂哥知道,沈昱也知道,唯独她被蒙在鼓里。这跟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有什么区别?
知道真相后,宁若一整夜没合眼,她差点一冲动再次出走。可她终究没这么做,反正事到如今那个什么破赌约已经不重要了,她要回去找姐姐问清楚。除了被耍的事,她还想知道,为什么姐姐突然决定在这个时候比武招亲。
意外往往会出现在最意外的时候,翌日清晨宁若正打算告辞离开,沈昱却收到了澹台明宇派人送来的信。信上不过寥寥数语,澹台明宇的意思很简单,他觉得此次比武招亲势必会横生枝节,遂下帖请沈昱亲自前去,一来是为帮忙,二来也是叙旧。
宁若心中鄙夷,还有一个目的堂哥没明说,不过她心里明镜似的,堂哥就是想找借口把她和沈昱拴在一起。
葛天行也不笨,澹台明宇的意思多半就是澹台宁谧的意思,他才不愿意得罪心上人。于是当沈昱一收到那封信,他便借口想早点见到宁谧云云,策马飞奔了,丝毫不管宁若当时那双足以瞪死人的眼睛。
最后,一切都很合澹台明宇的意。沈昱带着宁若离开了京城,他不想招摇,除了一直贴身保护他的夜离之外,没有带任何随从。
离开京城这么久,宁若心里始终生着气,一路上她没有主动跟沈昱说过半句话。直到沈昱先开口打破沉默,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沈公子,难道你甘心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她自然是不甘心的,哪怕传闻中的沈昱神乎其神,完美无缺。
“自然是不愿意的。”沈昱的答案跟宁若一样,他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又道,“惊鸿山庄富甲天下,你的爷爷澹台谦老将军又曾有恩于我父亲。父亲很赞成这门亲事,我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听到这个答案,宁若蓦地心一凉,她忍不住嘲讽:“没想到堂堂伽蓝公子,居然连自己的亲事都没胆说个‘不’字。我若像你一样懦弱,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不是澹台宁若,而是简夫人了。”
沈昱不怒反笑,那种笑就像冬日里落在掌心的雪花,慢慢地、慢地就融化开了。
“那是以前。”
宁若一惊。
“或许,我父亲和你堂哥的决定是对的。”
宁若又是一惊,期期艾艾好半天,总算吐出了她想问的话:“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问完,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双颊滚烫滚烫的。
“不知道。”沈昱收回视线,恢复了以往的淡然,“或许吧。”
不愧是沈昱,就连这种问题都能回答得让人无法捉摸其心思。但同时宁若又庆幸沈昱的答案是这样的,因为,无论他回答的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都很难把话接下去。
如果沈昱说不喜欢,她会很难堪;如果沈昱说喜欢,她会更难堪。
宁若暗暗骂自己笨,刚才一时情急,她根本没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沈昱这么回答难道是想给她一个台阶下?
“谢谢。”宁若也不知道是在谢他什么,“不过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姐姐的事,公子能答应前去帮忙,宁若感激不已。至于其他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简简单单一句话,又把话题绕开了。
沈昱自然知道宁若的心思,他笑了笑:“宁若小姐客气了。”
猛然,车子狠狠颠簸了一下,与此同时马嘶声响起,宁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急道:“夜离,发生什么事了?”
夜离没有回答,入耳的却是一声不甚清楚的拔剑声。宁若警惕地皱起了眉头,她掀开门帘往外看,却被夜离挡了回去:“澹台小姐,别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眼前的一切让宁若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衣男子孑然而立,鲜血沿着他手中的长剑缓缓滴落,瞬间便没入土中,只留下一股腥甜难闻的气味。在他脚下,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个山贼模样的人,看样子应该刚死不久。余下几个还活着的山贼一步一步后退,许是被他的气势所震,各个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滚。”他淡淡吐出一个字,入耳却比冰还要冷上三分。
见他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山贼们连滚带爬地逃了。
自始至终,宁若的视线都集中在那黑衣男子的脸上——他戴着面具。确切地说,是半张青铜面具,因而宁若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那双不含一丝温度的眼睛足以令她明白,这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不然夜离也不会阻止她出来了。
黑衣男感觉到了宁若探究的目光,眼神一瞥,正好对上她的视线。宁若浑身冰凉,那一瞬间像是有股寒风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她下意识咬紧了嘴唇,用余光打量身边的夜离。
夜离一直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大有“敌不动我不动”的意思。
不过黑衣男子并未将宁若他们放在心上,他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随即将剑插回剑鞘,又从身上掏出个钱袋往旁边一扔。
顺着他的目光,宁若这才发现,原来草丛中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大致可以猜出,是黑衣男子从山贼手上救了这女子。但看他的样子,浑身上下仿佛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一点都不像是会英雄救美的人。
就在宁若思绪乱飞的时候,黑衣男子转身准备离开。
草丛中的女子突然冲了出来,扑通跪下,紧紧拽住黑衣男子的衣服哭道:“恩公,恩公别走……我是从西北来的,家乡发生了很严重的旱灾,亲人都死在了路上,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幸得恩公相救……小女子愿意做牛做马,以报答恩公的救命之恩。”
西北?宁若若有所思,是了,西北旱灾的事情还未完全解决,的确有很多难民往东南方向而来。眼前这女子确实可怜,看她干瘦的样子,像是好几天没吃上饭了。
可黑衣男子似乎不这么想,他冷冷地拉回了自己的衣服:“滚,不然我杀了你。”
“恩公……”
“滚。”
那女子一哆嗦,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拿起钱袋便跑,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看了黑衣男子好几次。
半晌,黑衣男子瞥了宁若一眼,径自离开。
“好奇怪的人啊。”宁若自言自语,回头问夜离,“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是叶沧海。”沈昱低沉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宁若大惊失色,一把撩起帘子:“什么?他就是四年前被驱逐出昌平城的叶家大公子叶沧海?你怎么知道?”
“他手上的沧浪剑,还有那张被大火烧毁的面容,这些难道不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真的是叶沧海?可叶沧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宁若眼神猛然一滞,糟了,刚才他走的正是往惊鸿山庄去的方向!
“夜离快走,我们要赶紧回惊鸿山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