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3世纪的上半叶,继两晋时期“五胡”内徙的纷乱之后,中国再次出现了多个政权大混战的局面。北面新崛起的蒙古帝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动大军,向中原发动攻略,其铁骑已经纵横驰骋于黄河以北的辽阔大地,中原重镇,大半入其控制之中。
原有的金王朝,一方面,要竭力抵御蒙古军队的进攻;另一方面,又要同时对付南边的宋朝和西边的西夏王朝。已是四面楚歌,朝不保夕了。但是,它的垂死挣扎,也足以对相邻各国构成一定的威胁。
立足江南的宋王朝,这时乘金朝之危,举兵连年北伐,为收复从祖先手中丧失的领土而努力。而往日对金、宋两国俯首称臣的西夏王朝,也来趁火打劫,出兵四处攻略,使原本已经纷乱不堪的中原大地变得更加混乱。
在逐鹿中原的群雄之中,西夏王朝因其实力所限,最多不过充当一个配角而已。南宋王朝幅员辽阔,财物富庶,自认为是个主角,故而在纷争中格外卖力。金王朝四面受敌,成为众矢之的,被迫扮演一个悲剧角色。而这场戏的真正主角,只有由军力强盛的蒙古帝国出任。因为人类的历史早已用血和火多次写出了“强者生存,弱者灭亡”的铁的定律。
当年隐居在昆俞山修行的丘处机,大概在“冷眼看世界”的过程中,对于时势的发展,已经悟出其先机。故而既不应金卫绍王之邀,也不受宋宁宗之请,而当成吉思汗一旦遣使来召,随即出山。在如此混乱的政争之中,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就能够如此迅速、准确地判断局势,并抓住机遇,这不能不令人佩服“丘神仙”所具有的洞察力和灵敏的政治嗅觉。
虽说丘处机冒险西行,又冒险禀报自己并没有长生之仙药,但结果却证明了他的冒险是值得的。当从西域返回中原的时候,即使用“身价倍增”这个词,大概也不足以形容他政治地位的急遽升腾。其重要的标志之一,就是成吉思汗赐给他一面表示无上权力的“金牌”[1]。
手中握有大汗亲赐的“金牌”,也就如同圣旨在手,要想有所作为,自然会得到各地蒙古官吏的大力支持。在王重阳的七大弟子中,既然只有丘真人冒险西行,而又得到了代表无上权力的“金牌”,那么,弘扬全真教的重担,自然也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要想弘扬一个新创立的教派,又谈何容易!但是,只要能抓住机遇,还是大有可为的。丘处机正像当年抓住了西行的机遇一样,再次抓住了弘扬该教派的机遇。首先,他利用成吉思汗赐给他的“金牌”,所谓“拉大旗做虎皮”,令其门徒遍行州郡,广建道观[2],宣传全真教的宗旨,除了招引世俗百姓加入该教派,还将那些原无宗派的游方道人拉入全真教。由此徒众日增,声势愈大,遍及中原。
其次,是他注意培养得力弟子,为弘扬该教而出力。如随同他西行的尹志平、李志常、潘德冲等18弟子,大多都颇具才干[3],及至丘处机死后,仍能挑起大梁,继续活动,使全真教的发展并没有因为“七真”的逝世而受到影响,反而愈加兴盛,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在丘处机及其弟子们大力弘扬全真教的过程中,广大百姓纷起响应,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条件。这时的中原大地上,烽烟四起,百姓们受难最重。原有的社会秩序突然被打乱了,维持正常生活的社会生产也被迫中断了。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转眼之间,大批自由农民都被入侵的蒙古军队掠为奴隶,稍有反抗,无论老幼,皆遭屠戮[4]。已经没有人出面为众百姓做主了!
这些世代安分耕作的农民,只希望有个圣明的皇帝,有些清廉的官吏,能够维持正常的社会生产,家给人足,也就很满意了。但是,却突然遭此战乱横祸,家破人亡。不要说“庸君”,就是昏君也不可得,他们还能依靠谁呢?
少数地方豪强结伙割据,占山为王,扎寨为营。不管你姓金、姓宋,还是姓蒙,有奶就是娘。或是向南以投靠宋朝,或是向北以投靠蒙古,或是就地接受金朝的册封,或是左右摇摆不定[5]。只要能保住他们的既得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是,更多的广大百姓,又能怎样呢?
在这多灾多难的时候,众百姓们就像久旱的干柴,忽然遇到了全真教这颗“火种”,自然会迅速引起熊熊大火,并发展成为燎原之势。这种情况,大概是成吉思汗、丘处机等大人物们所始料不及的。至于这种势头将会向哪个方面发展,又能发展成什么样子,更是令人难以预料。
为了表示对丘处机的尊崇,为了给全真教的发展提供方便,成吉思汗在丘处机东归之后,又特颁布数道诏书。其一,为免除其赋税、徭役等负担。文曰:“皇帝圣旨道与诸处官员每:丘神仙应有底修行底院舍等,系逐日念诵经文告天底人每,与皇帝祝寿万万岁者。所据大小差发税赋,都教休着者。据丘神仙底应系出家门人等随处院舍,都教免了差发赋税者。……”此为太祖十八年(1223年)三月所颁圣旨。
其二,为令其统管天下道教之事。文曰:“宣差阿里鲜面奉成吉思汗皇帝圣旨:丘神仙奏知来底公事是也煞好。我前时已有圣旨文字与你来,教你天下应有底出家善人都管着者,好底歹底,丘神仙你便理会,只你识者,奉列如此。”此为同年九月所颁布者[6]。
成吉思汗的诏书,为全真教的发展大开方便之门,于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在丘处机回到燕京后,“建长春宫,由是玄风大振,四方翕然,道俗景仰,学徒云集门下”[7]。一方面,是众多求入道者云集到燕京,投在全真教门下。另一方面,丘处机的众弟子又出游四方,大力宣扬其教,广收门徒,“厥后学者遍天下,无虑数千万人,而习他教者为衰,呜呼盛哉!”[8]全真教的发展,由此臻于极盛。
著名学者陈垣先生对于金元之际全真教的出现及其兴起十分重视,特撰有《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一书。该书指出,许多加入全真教的人士,皆因对侵入中原之蒙古帝国深表敌忾,并且不愿为其效力,故而遁入教门,以保名节。由此可以看出,被蒙古统治者优待的全真教,居然成了反抗者的庇护所,故而包含有极大的不安定因素。
是时,对于入主中原的新统治者抱有敌忾之心的,不仅仅是代表知识阶层的士大夫们,而且也包括广大民众。因为蒙古铁骑的入侵,直接损害了他们的切身利益,使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此外,大批百姓沦为奴隶,失去自由。他们迫切需要起来进行反抗,但是,又没有一面共同的旗帜。
也正是在这时,全真教拉起了一面大旗,而成吉思汗又网开一面,凡入该教者,也就等于逃出了地狱。因此,投入该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宗教信仰的问题,而且也是一个现实的重要问题,已经成为民众改变其奴隶身份的一条捷径。
据《元史•丘处机传》所载:“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余,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9]这里所说的“为人奴者得复为良”,即指那些已被强占为奴的百姓,在加入全真教后,而重新获得了平民的身份。至于丘处机之徒弟们所持之“牒”,乃是那块成吉思汗赐给他的“金牌”。
由于有了“金牌”的保护,全真教的发展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又增添了许多实实在在的利益,这也是百姓群起而投入教门的重要原因。当然,如果别的宗教派别也拥有“金牌”效力的话,那么,该教派也必然会迅速发展,出现徒众云集的盛况。
成吉思汗对于丘处机是否有所偏爱,不得而知。是否对全真教崇信有加,也未必见得。但是,他为什么对“丘神仙”又赐“金牌”,又颁圣旨,百般优厚礼遇呢?如前所述,一方面,是出于对道教的认识不足,不知道“丘神仙”到底有多大法术,故而采取敬而远之的办法。这是从他个人的认识角度而言。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萨满教在蒙古牧民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依此类推,也就大致可以知道全真教在中原百姓中的地位与作用。他之所以不远万里,屡次征召丘处机前来,自然也包含有利用全真教的重要社会作用这层深意。只要你丘处机肯出山前来,就等于你已经承认了我的统治。既然你承认了蒙古帝国的统治,那么,你的徒子徒孙们也就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这种认同,对于尚未完全巩固在中原的统治地位的蒙古帝国而言,助益极大。
成吉思汗和丘处机,已经站在同一条船上了。一个是舵手,一个是乘客。没有舵手,船就不能开;没有乘客,船也不会开。而这条船就是正在激流中起伏不定的蒙古帝国。一个是要得到对方的认可,并利用其宗教势力,为巩固自己的统治而效力。另一个,则是要借助于对方强大的政治实力予以庇护,以发展自己的宗教势力。究竟谁更需要谁,大概很难说清。但是,他们之间的相互利用关系,已是昭然。他们之所以能够结合的共同点,就是都不想让这条船翻掉。
当然,在他们相互利用的过程中,广大百姓也是有所收获的。虽然成吉思汗不会听从丘处机的劝告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仙”。但是,那些投入全真教大门的百姓,则可以多少获得一些安定。至少,也已经免去了沦为奴隶的悲惨境遇。
成吉思汗推崇丘神仙,鼓励全真教的发展,本意是为了借助其势力,更好地维持蒙古帝国的统治。然而,随着事态的发展,却出现了事与愿违的情况。由于全真教的迅速发展,急剧扩张,反而随之带来了不安定的社会因素。那些早已对蒙古帝国怀有敌忾之心的百姓,分散在各处,尚不足以构成威胁,一旦成帮结伙地加入全真教,并借着全真教的名义而“胡作非为”,挑动社会矛盾,使之激化,争端四起。而成帮结伙的汉人集团的存在,并且这种集团的活动又令人难以控制,遂使蒙古统治者即刻感到了严重的威胁。
这种情况,是蒙古统治者当初所没有预料到的,也是蒙古统治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当然,它还只不过是“金牌”所带来的巨大的社会效应的一种表现。而社会矛盾的激化,不同民族间的相互敌视,自从蒙古铁骑侵入中原,就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事情。同时,它又是通过多种现象表露出来的。而其中最明显的现象之一,就是宗教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