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3节 卷首

 

  “盛唐气象”这四个字,对于每一个受过最简单的教育的中国人来说,应该都不能说是陌生的,在不同年代不同版本不同学龄级别的教科书中,在那些从来没有权威过却又始终权威着的历史学家的著作中,我们一再领略过这四个字承载的不朽光荣、辉煌乐章和无比的自豪与民族的骄傲。
  不过,经历了狂热、困惑、磨难、抗争、希望的时代后,全身心关注现实社会发展的人们,对什么“秦魂汉声”、“唐风宋韵”往往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尽管这些名扬四海的历史曾使我们的民族情怀那样地翻江倒海,难以平静,留到现在的也不就是残塔断垣、破砖烂瓦?也不就是经过官方删改过的旧卷古籍?在迈向现代化异常艰难的中国当代社会里,似乎越来越少有人肯面对历史叹息几声,或对祖先的文明和创造感慨几番。
  中国有不少人醉心于急功近利,自然地理和社会环境所酿成的天性常常束缚着人们只注意于眼前的东西,缺少自我反思的睿智目光,缺少超越历史岁月的理解。
  比起日本研究隋唐历史对他们的影响,不由得使我们认识到一旦挣脱政治和地域利益的羁绊,推开尘封网结的窗门,徜徉于理性的历史长廊中,就会中肯地面对旧有的兴衰局限,冲破眼前的教条信念去延揽八面来风,作出有益的新发现。
  在我们中国,许多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虽然堂而皇之地传之久远,却包含着极大的盲目性和不公正性。我们缺少人类普遍意义上的价值启蒙。
  因此,当我带着思想疑惑的新鲜感,埋首于尘封雾罩中的发黄文献,翻检那些被岁月过早地抛弃了的琐事和细节,沉思那些或隐或显的历史事件,端详那些似曾相识又觉全然陌生的人物,顺藤摸瓜地瞻仰我们民族最开阔放达的时期,情感的惊叹与怀疑的痕迹不时使我抚案无语,心灵震颤。
  你能相信吗?
  ——在隋唐交际前后约一百年间,仿佛造化的着意安排,奇迹般地联袂出现了一系列睿智文武的倔强女性。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开国皇帝隋文帝的独孤皇后,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牢牢地控制着夫君的意志与感情。作为帝王的知音,她没有宫廷深院一般争宠倾轧那种怨毒诡计,而是带有马上女子那种视死如归的果敢之风。此后,工于心计且“女宠篡国”的武则天,居然革了唐朝的命,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皇。刚柔倒置的唐中宗与韦皇后,阴阳错位的唐肃宗与张皇后……,还有那太平公主、安乐公主、武惠妃、杨贵妃……,哪一个不是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险些断送了大唐江山。盛世中的女性都与政治结下了不解之缘,乱世、衰世里的女性反都与政治无缘,这究竟是“祸水”还是“福水”?
  ——被描绘成荒淫无度“色狼”的隋炀帝,始终眷恋着他的正妻萧后,一生只有三个儿子。而被颂扬为一代伟人的唐太宗却有14个儿子、21个女儿,且不说他那有名无名的殡妃究竟是多少,单说他强娶弟媳妇为妾,似乎也符合当时的“胡俗”。于是,他的儿子纳父亲的小妾为皇后,他的重孙子迎儿媳妇为贵妃,统统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被后世道学家斥骂为“臭汉脏唐”的风流韵事,则被当代史学家改为“汉风胡俗喜相融”。
  ——家喻户晓的杰出佛教大师唐玄奘,竟是在唐太宗夺取西域的急需下和威逼他“还俗辅政”的压力下,写出了彪炳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的《大唐西域记》,书名突出的是“大唐”,而不是什么“玄奘西行求法记”,并写上了“奉诏撰述”几个字。很了解官场、佛事、人世之间关系的玄奘,违心地放下自己献身佛经翻译事业,不得不出入于皇宫:陪皇帝、谢皇后、看太子、交王侯,犹如穿着袈裟的御用侍从。唐代看破红尘的僧人中,处于上首大德地位的法藏、神秀、善无畏、金刚智、不空等等,都无法成为彻底出世超脱、断绝杂念的方外人士,或多或少地作为“内供奉”依附于皇家。
  ——对汉藏文化交流有过极大影响的文成公主,官方的正统史书上竟没有她的一篇传记,到现在人们仍考证不出她是谁的女儿。我们闭眼就能想象出这位蒙受特殊荣宠——其实是“冒名顶替”的“公主”,如何怀着惆怅、含着泪珠踏上了白雪皑皑、高原峻岭的古道。她铸成了民族的正剧,却酿就了个人的悲剧。作为唐蕃政治军事通婚和好的女子,我们不知道她如何克服语言障碍、适应生活风俗,也不知道她与松赞干布的感情是否如文学家渲染的那样如胶似漆,还不知道她与松赞干布正妻尼婆罗(今尼泊尔)尺尊公主如何协调关系。我们只知道她在喇嘛教中被尊敬为“绿度母”(观音化身),也知道作为“和亲”的导演唐太宗,即使在吐蕃军事进攻下也不肯把自己众多的亲女儿嫁出一个。
  ——延续了1000多年的科举制度从隋唐兴起,科举考试中的诗歌成为文化辉煌的表征,从而激起了古往今来多少文人的赞叹与向往,整整一代人沉迷在推敲字句、韵律吟诵的创作中,虽繁荣了文学却牺牲了科学。被诗化的知识分子虽然生活在中国古代的巅峰时期,可没有一个人认识到科技对社会进步的巨大作用。《自然科学大事年表》收录的统计资料表明,中国截至明末以前的185项科学发明创造中,两汉35项,魏晋南北朝22项,唐代17项,宋代30项,明代20项。唐代科技成果从数量上不如前朝后代,从内容上看三分之一属于注释、编纂和传播。按照传统的评估,中国的四大发明似乎都在大唐盛世被冷落耽误。
  ——列为唐代第一号权阉宦官头子的高力士,一直被那些不齿没有阳刚之物的正统史学家贬为阴险奸邪的小人。但近年具有可靠价值的高力士墓碑出土,却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忠君敬贤、嫉恶怜弱的新形象。他倾心辅佐皇帝不惜冒死协助诛灭“女祸妇妖”,他诚心诚意地尊重贤臣名相的治国主张,他多次设法协调君臣之间的紧张关系,他不顾忌讳力保被废的贤淑皇后和地位可危的太子,他好言提醒皇帝要分辨是非防止决断失误,他指责奸臣当道武将跋扈竟差点被皇上砍头,他也违心揣摸皇帝心事做了一些“高级奴才”无法躲避的事,但他一切都以皇帝的眼色为指南,更没有因为李隆基失去皇位而怨恨冷落他,主仆、君臣之间的生死友情显得极为难能可贵。
  ——以“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著称的李林甫尽管文化水平不高,闹过读错字白字的笑话,但他绝非无才之辈,为吏干练、办事利索、经验丰富、严循法律,有着令人信服的领导能力,不仅主持过大规模法律条文修订和中国第一部行政法典《唐六典》的制订,而且大力主张起用经过基层锻炼办实事的“吏治”之才。他城府深沉、外圆内方,在风云多变的官场上手段圆滑又心狠无比,常操胜券击败对手。他能执掌天下权柄19年却和主子始终相安无事,除了曲意奉承外,能说他没有一点正当赢人的本事么?
  ——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广东人张九龄,是一个正直却浮夸迂腐、聪颖却不谙世道的典型书生。虽然恪守儒家传统的文人竭力推崇他,甚至美化他的“先知先觉”、“忠直毋曲”,实际上张九龄不懂财政经济,主张法律以人情为基础,看不起没“进士”学历的行政之才,更不赞成提拔不懂礼仪制度的基层官员,对一切具有变革旧制意义的措施都采取消极态度,全盘采用老祖宗传统文化的治国方略。加上他执拗的倔脾气和内质软弱的性格,自然不讨皇帝长期的欣赏,也斗不过政坛上的官僚,担任宰相仅4年就结束了开明点缀、文坛花瓶的生涯,而且从此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各种版本的中国文学史都十分赞誉李白“白首不坠拏云志”的狂傲潇洒,塑造出“醉圣诗仙”的奇特形象:他敢怒敢骂的宣泄性格,高扬人格的浪漫,蔑视权贵的个性,意气昂扬的大志……,似乎全是尊重历史客观的原貌。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我们知道的李白,除了他自夸的豪言壮语和诗人天真梦幻的气质外,更多的是他一生应酬周旋或奔走干谒于达官显宦之间。他依靠皇帝妹妹与著名道士这条“终南捷径”,被皇帝召入宫禁,献长赋作艳词,做侍诏交王侯,很想建功立业一展宏图。“赐金放还”后留恋不舍皇宫,漫游路程交接的绝大多数是官员,恭敬的应酬绝没有傲岸越礼的行为,甚至代笔宣城太守向奸相杨国忠上“效忠信”。即使他被流放身处逆境,还总想着攀龙附凤仕宦官场,只是痛恨那些阻碍他当官入京的小人时,才说一些独立耿介、蔑视权贵的气话。一个人既怀有强烈的从政愿望,又要坚持个性的纵情解放,这二者实在难以得兼、齐头并进。
  ——隋唐时期是中国佛教、道教的黄金时代。香火兴盛时仅女尼、女冠达到几十万人,既有出身高贵的殡妃公主,也有身份卑微的贫女娼妓。许多人倒不是看破红尘寻求归宿,而是摆脱世俗纲常伦理约束更为自由风流,赋诗唱和、游玩宴饮、谈情说爱,甚至同席共枕、吟风弄月。佛、道两家为了争取红男绿女信徒,和尚采取最通俗的“俗讲”,内容不是佛经而是借孟姜女、王昭君故事大讲淫秽鄙亵之事,“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黄衣道士则更绝,以女色对女色,让那些粉白黛绿打扮好的女冠,花枝招展的升座表演“真诀”,吸引了青年男子挤满道观之外。有一次唐宣宗微服私访,见长安女道士个个浓妆艳抹、招蜂引蝶,大叹亵渎教门有损清规,一气之下竟把她们通通赶出道观,以绝风流韵事。
  ——一生写过3000多首诗歌的“高产作家”白居易,在50岁以前真实地反映民间苦难和同情妇女薄命。不过他年轻时也喜欢风流,曾在长安和元稹俩人“密携上长乐,偷宿静坊姬”。一首《长恨歌》更是把男女恋情推上了不同生却共死的极端,以致近代考据者得出以下诗句全是性生活后的体验妙笔: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里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到了晚年,心态厌倦老迈的白居易仍然借声色自娱,蓄家妓多人。侍妾除小蛮、樊素二人外,还有菱角、谷儿、红绡、紫绡等人,而且全是苏、杭美女。他在洛阳履道里的府邸,小桥流水,湖泊掩树,假山巧立,红楼飞廊,自号“醉吟先生”、“香山居士”。由“人民号角”变成了隐退的“超脱诗人”。
  ——一个根本不是农民的人领导了一场被称之为“农民起义”的运动,他就是黄巢。这位出身于盐商家庭的公子,善击剑骑射,喜养亡命好汉,讲演辩论口才极好,从没有干过一天老实巴交的农活。他两次科举考试不中,渴望跻身官场的仕途堵死,气愤之下率领山东大汉造反。几经砍杀几经坎坷,他也总想接受朝廷招安封官,昏庸无能的皇帝却偏偏连个节度使也不给他,这能不激怒他“革命到底”吗?于是他自号“冲天大将军”,利用藩镇割据无人“勤王”卖命的大好时机,直入长安登上帝位。遗憾的是,入城“农民军”的蜕化腐败比他自己还来得快,争房子、抢女人、索财物,不到四个月就被迫退出京城,从此走上了覆亡的道路。应该说,这不是他个人的不幸,历史上也从来没有一个“农民政权”不走这样的路。
  这都是历史事实。绝非故弄玄虚的“别出心裁”。往往我们的历史学家有意回避这种“历史”,怕引起“争论”被一棍子打死。
  内心压抑和精神负载的是,时至今日,我们仍不能将这种“历史”转化或兑换成真情实感。那种所谓只看抽象“大节”、不睬具体“小节”的空洞研究,造成了多少史家凝重逼仄的“曲笔”。
  其实,我们的煌煌盛世不怕抖搂“阴暗”,我们的杰出人物不怕坦怀“丑陋”。健全的史实、放达的人格、真实的文字,才是读者诸君期盼的“历史”。
  如果一千多年后的历史,还怕什么“标新立异”、“异音反调”的评论,那么我们的历史学家的确应该遭受白眼。
  事情还深刻在,我们列举的史实,都不是古书上无意义的偶然巧合,或是作者突然脑子闪光迸出的几滴火星,一切都是隋唐发展历程的必然结果。在力图超越具体史料残缺和传统文化局限的考察中,我甚至认为可以断言:长孙皇后、魏徵、武则天、姚崇等等著名人物,都可以从新的角度重新加以研究评论。
  越是超越时代轨迹来看隋唐,越是环顾悠长的两头来看“盛世”,我们越有理由相信:文化的全面冲撞和社会文明的变化发展会带来人物评价的两种截然不同结论,甚至包含自身淤积的历史性误会和个人命运起伏沉浮的体验。当然,也有自己今天的意识、情感。
  读者也许已注意到,我们的卷首似乎文不对题,用了许多篇幅写了许多似乎与“汉风胡俗万象融”不相干的事情。
  是的。汉风胡俗的融合不是单一的或瞬间形成的,也不是仅凭袒胸露乳的女性服装和长安酒肆中胡姬献杯的白腕,我们必须了解盛世时代那些人物的基本心理与思想观念,这比那些生硬地用妇女改嫁次数、贞女节妇数额来证明“胡化”深刻得多,也比那些单纯地用胡食、胡语、胡帽来说明种族融合有趣得多。汉风胡俗的相融是一种通过血液流涌汩汩的精神面貌,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熔铸后的精魂活力,说到底,是人的内在更新气质而不是外表强悍风俗。
  哦,好了好了,历史不容闲情。还是少空洞地论述什么“夷狄”民族风俗,或少鹦鹉学舌地赞颂什么盛唐“气魄宏大”,而是邀请读者与我们一起去采访历史,因为历史是人的历史,是一面镜子,它能照出人的风貌乃至白骨,复活真知的青春……
  真实历史只存在一种。不同经历感受的人心目中,却有不同、至少是不尽相同的历史,于是就有了许多个版本的历史。甚至一个人也可以有几个版本的“秘史”。知道一点历史的不同版本,似乎比只知道一个版本要更能了解人、生活与历史。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