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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他最快乐时候的表情,就像一头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兽,忽然被松开了捕兽夹,奔入山林。
  紫娟也觉得自己很累,她靠着他的头,呼吸渐渐均匀。宿醉催促她进入沉沉梦乡。
  醒来的时候,是被旅馆柜台打来的电话铃声吵醒的。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到了。
  张百刚已经不在她身边。
  他留了手机简讯给她:“我得去打球,看你睡得很甜,不吵你,先走了。你自己坐车回家吧。”
  床上放着一沓厚厚的钞票。
  他好像不需要睡眠似的。
  除了付旅馆费外,他多给了她一些钱。
  她数着数着,心里好酸。“你根本像个妓女!”好像有个声音在斥责。
  她吓了一跳,那是她父亲曾骂过她的话。念书的时候,爸爸看见一个男孩子——她的初恋男友送她回家,拿了藤条打她,并且用这样的话骂她。
  她的泪水在脸上划出一条蜿蜒小溪。
  她缓步走出汽车旅馆。激情过后,这样的感觉很不好,一个人走出这样的建筑物,自己好像裸体一样。
  她觉得,就连门口收费的服务生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为了省钱,她到附近搭公交车回家。剩下来的钱,她帮自己买了一台便宜的笔记型计算机。
  她想要笔记型计算机已经很久了,却始终存不到钱。
  “你根本是个妓女!”付账时,那个声音又响起。
  还剩一些零钱。她想到了那条昨夜死掉的小金鱼。
  她买了一条新金鱼、一小盆水草。或许,这样鱼会快乐一些吧。
  还剩一点钱。买鱼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玻璃鱼缸,上头有个小祇灯,里头有座假山,正贴着特价的红纸条。
  她想起昨晚送她回家的李云僧,那个人是张百刚的好友,一个好人。
  她记起自己吐在他车上的事情,觉得很不好意思。
  还好他是正人君子,脾气也好。
  她应该回报他一点东西。
  就送他这个好了。她又买了两只孔雀鱼放在里头,写了张卡片,祝他婚姻幸福、事业发达。
  “这是谁送的?”
  李云僧的秘书叶瑞玫忍住笑,说:“卡片上写着:‘你是大好人。’署名是:‘一个感谢你的小女生。’”
  谁恶作剧?
  李云僧看到送来的鱼缸时,眉头皱得好深。或许是那个喝醉的小女生……不过,还是得装作猜不出来的样子,以免员工胡想乱猜。
  “放在桌上很好啊,活动一下眼珠子。”秘书说。
  忙碌的星期一又开始了,谁有时间看这些生物?
  李云僧除了小时候自然课被迫养蚕外,从未养过任何生物。在小小鱼缸里游得悠然自在的脆弱小鱼,让他伤透脑筋。
  带回家给孩子玩?恐怕太太会问,这是哪里来的?他家的孩子已经大到对小鱼没兴趣了。两个男孩都皮,小动物交到他们手里,大大不妙。
  最近市场状况不好,前不久向大客户募集的基金,一上市就开始跌,现在几乎都跌了两成,不少客户打电话来抱怨,责怪他们故意坑杀。这些明明都是上一任分公司协理任内的事,李云僧一上任就得概括承担,一大早,赔罪电话打不完。
  谁有时间管两条小鱼?
  “你问问谁要认领好了。”他对秘书说。
  不多久,她进来了:“可以给我吗?”
  清脆的声音,是郭素素。
  “请便。噢……原来是你……”
  他不自觉地放松了眉头。
  穿着制服的郭素素,把头发盘起来,显得精明干练,与那天散发着孩子王气质的郭素素迥然不同。
  她的下巴和颈项的弧度很美。
  “你还欠我一个悲惨故事。”他小声说。
  “悲惨的事情,通常不容易摆脱,所以也不急着说。”
  “不要黄牛。”
  “不会。”她微笑道。
  “我帮您照顾那个鱼缸好了。”鱼缸正在她手上,“我女儿很喜欢鱼,她会很高兴的。”
  “你有小孩?”他竟有点失望。
  “我很老喽。”她耸耸肩说,“……协理,刚走进来,听见您正打电话给客户,是吗?我在这里很多年了,所有客户都熟,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陪您去拜访。赔钱的时候,没有客户是不生气的,但是,只要送点小礼,表示重视、表示负责到底,我想他们也会明白,是世道不好……”
  “好的,谢谢你,我明白。”
  “加油!”她离开前,握紧了拳头对他调皮地笑了笑。
  郭素素离开办公室后。李云僧决定出去走一走,顺便喘口气。办公室位于地下室,有一种被人埋在墓穴的感觉,真不舒服。
  他一个人走到一楼走廊外,望着街道上川流的车辆发呆。
  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过去,忙碌的工作顺理成章地使他忘记时光流逝。最近,职务的调动是一个转折点,让他有了危机意识:他很担心,这个自己一毕业就开始卖命的公司,有一天会完全不需要他。这使他意会到,自己不过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也许只是个过河卒子,一次只能安安分分地往前走一格,直到被歼灭为止。连“车”、“马”、“炮”的花俏走法也学不来。
  张百刚和他不一样,他不是“炮”就是“车”,至少懂得跳跃,努力摆脱卒子的地位。
  过去那么多年来,他一直以青年才俊沾沾自喜,这个工作转折打醒了他安详的梦。
  人生就像股市一样,上上下下。他见过很多在其中获利的人,多头市场时,总是趾高气昂,到处告诉大家:他一天就赚了几百万元。他甚至看过吹嘘自己拿一亿元现金买楼的大户。
  但是,这一行有句名言:赚九次不够你赔最后一次。
  那个十年前拿一亿元现金买房子的大户,本来只是个出租车司机,在朋友的介绍下赚进了大笔投机财,离开原本的工作岗位,过着在贵宾室里杀进杀出的生活。有几年时间,的确十分风光,可以说得上是锦衣玉食,身边也美女如云。但一次股灾中,赔光了他所有积蓄,已经过不惯苦日子的妻儿,怪他贸然进出,选择不和他共患难。最后,他只好又回去当出租车司机。
  一切回归原点。
  过去的荣华富贵已成过眼烟云。
  他过去的好友只剩下李云僧了。这一两年来很多企业出走,国外来的客户也变少了,连出租车司机的生意也渐渐不好做,空闲的时候很多,有时还会来找李云僧聊天。
  他说:“小李啊,每次想到那段吃鱼翅、燕窝,走路有风的日子,都觉得像做梦一样。那段日子,好像都是租来的。就像客人租我的车子一样,只租一小段时间。相差的只是,我租那一段股市大户的岁月,是用我的青春当代价。青春用完了,一切又回归原点,现在我已经没有青春可以扳本了。”
  “不要这么悲观啦,我们还有大好前途。”李云僧老是这样安慰他。
  一直到现在,他也开始有人生是租来的感觉了。
  没有人听见的时候,他叹了好长一口气。
  没等郭素素告诉李云僧人生中最惨的事是什么,他已经大致知道了。
  收盘后,他也忙翻了,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不久,他的个人办公室外,小小的喧闹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
  从百叶窗里望出去,员工们好像在外面交头接耳。
  郭素素的座位上有个陌生男子霸道地坐着。
  她不在。员工外出都要用信息系统报备,他查了一下计算机数据,知道她正外出拜访客户。
  一般客户是不可以擅自坐在营业员办公区的。
  那个人坐在郭素素的位子上,同事们假装没看见他。
  李云僧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一探究竟,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我们的营业时间结束了,现在正在结算,是不是可以请您先离开,由她打电话给您?”
  “我就是要等她回来。”那个男人扯开嗓门说道。
  男人身材中等,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头发已有三分之一是白的。
  李云僧问秘书那人的来历。
  “听说是郭素素的先生。”秘书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现任的,还是前夫。”
  “他来做什么?”
  “唉,男人无预警到办公室来找妻子,又找不到,一定有几个状况:一是他很闲;二是他没钱;三是他没出息;四是他们感情不好。”
  他的秘书瑞玫是个聪明人,反应很快。
  “这个男人不是第一次来,上上个月也来过。上上个月已经喝得半醉,算是比较清醒,不过还是可以闻得到酒味。”
  “上上个月也来过?”
  “他当时砸烂郭素素桌上所有摆饰,像孙悟空大闹天宫,嘴里还吐出各种脏话。我们叫了警察把他带走,还好郭素素不在。休息了两个月,又来了。”
  “他为什么来闹?”
  “没自尊的男人才会为难女人,详情并不知道,郭素素不讲,说是家务事,有人说他们已经离婚,但男人心有未甘。”
  “上任主管如何处理?”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假装没看到,冷处理,叫我报警。”叶瑞玫说。
  这件事得好好处理,否则他继续闹下去,会吓坏所有客户。
  男人脸红红的,看来喝了不少酒。
  此时,郭素素走了进来。
  她低声对那男人说了几句话。
  “我不要出去谈,要谈在这里谈清楚。你在外头有男人,怕别人知道是不是?”
  男人血口喷人,最毒者莫过于指责一个女人淫乱。
  “你不要乱说。”
  “你把孩子带到哪里去?你以为我找不到,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本领比你想象中大得多!”
  “我很后悔,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郭素素说得很小心,但整个大办公室里,已经到了“万籁俱寂”的地步,什么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想怎样?说清楚啊。想离婚?办不到,哪那么容易?”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闹,这样很丢脸……”
  “想威胁我?”
  瑞玫问李云僧:“要不要报警?”
  “事情还不宜闹大。就怕来了警察,也来了记者,如果有人在这里闹事被报道出来,人家会说我们管理不彰。”李云僧想想,“我去处理吧。”
  他走出去,到那男人面前。
  好颓靡的脸部线条,但却是五官分明的一张脸。年轻时那男人应该有张不错的轮廓,只是现在,眼神比在垃圾桶里捡拾残羹剩饭的流浪狗还憔悴。酒气也确实浓厚。
  “你们进来我办公室谈谈吧。您要喝茶,还是咖啡?”他彬彬有礼地说。
  人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男人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变。
  “我是分公司负责人,敝姓李。请问贵姓?”
  “我姓陆。”男人说,“我是她先生。”
  好不容易把他请进办公室,让外头的员工可以安心做事,不再竖起耳朵打听精彩情节。
  瑞玫已经把茶和待客用的茶点全套准备好,放在他个人办公室的茶几上。几个警察也来了,在瑞玫示意下,只站在大门口观察,以备不时之需。
  男人跷起脚来,大口喝着茶。
  郭素素也跟着进来,强忍着泪,站在一旁,全身发抖。
  “我只是来看看她。嘿,好久不见。”男人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道。
  “偶尔呢,也该带小孩回来看我,不要这么不负责任。”
  郭素素的肩抖得更厉害了。直觉上,李云僧认为她内心里一定是这么说的:“谁不负责任?”只是没有出声,怕大家看笑话而已。
  “好的,我会跟她谈谈。陆先生,因为现在还是办公时间,我不希望员工的私事影响工作,这一点,请您谅解。”
  李云僧仍然好声好气。
  他的内心其实有股冲动,想狠狠踢这个一看就知道是败类的男人一脚。念书时他曾是跆拳道社团社长,也是足球队主力球员,他的脚力好久没用上了,不知宝剑是否生锈了?
  但这一脚,一定会引来新闻媒体。虽然他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但“某大金控分公司负责人殴打客户”的标题,应该也可以登上社会版头条吧。他被贬到此地来,可不能再让自己的前途更凄惨。
  “好吧,看你的面子。”男人却还不肯罢休,把茶一口喝尽,又把一块茶点塞进嘴里,盯着他说,“请问,如果你们的女性员工红杏出墙,你们管不管?”
  “你不要乱说话!”郭素素连忙阻止。
  “如果私事已经影响到公司的名声,我们一定会管。”他正色道,“不过,现在还是上班时间,是不是可以请您暂时离开一下,不要影响今天的结算?”
  其实,真有一股冲动想打歪他的鼻梁。他最看不惯有人如此开口作贱自己的妻子。公开说妻子为自己戴绿帽的男人,在一般男人看来,都是卑鄙多疑,自信心不足。
  一个男人如果出口刻薄,人生必败,一切都枉然。
  他很同情郭素素,她怎么会有这种丈夫?
  “如果您不介意,就请在我办公室里多坐会儿,喝几口茶,让她把工作完成再说,好吗?”他始终保持着冷静而客气的语气。
  这样的客气,让对方也闹不起来。姓陆的看了看他,终于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慢慢离去。
  他一走,郭素素整个人跌坐在沙发上,低头痛哭了起来。她无声无息地哭着,但泪水像从爆裂的水管涌出似的。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却不敢发出声音。
  “对不起,我不习惯哭。只是忍不住……”
  他并不习惯、也没有安慰女人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协理,没事了吧?”瑞玫开门走了进来,“您还真会做危机处理……”
  “没什么。我跟她聊聊。”
  他知道,郭素素自尊心强,不想让人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她哭了几分钟,很快地,吸住了鼻子,像锁紧水龙头一样锁紧了眼泪的开关。
  “对不起,麻烦您了。让您见笑了。”
  “没关系,你也辛苦了。”
  “您看到了……这就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正在发生的惨剧。有些事比得了绝症还惨。”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怕他再来闹,会影响公司。我明天会自己请辞,不会再让您为难。”
  “这……不必小题大做,不要想太多。”
  “可是,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他还会再来的。”她刻意在泪容里挤出一丝微笑。
  他看了很心疼。她笑得那么无辜,那么心酸,那么勉强。
  “你就算到别的地方工作,他也会找上你的。你有孩子要养,不是吗?”
  她点点头:“真希望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虽然我也没有应付这种事的经验,”李云僧说,“但我相信,人生不会一点可以想的办法都没有吧。什么病都会有解药的,只要我们有耐心。”
  她带泪的笑容楚楚可怜,让人很想把她拥入怀里。短暂划过脑袋的想法,使李云僧吃了一惊。
  他想,和她同年纪的女人,未婚的还不少,而她,却好像已经历尽沧桑,人生中有无数的重担等着她扛……和她相较,他很幸福……
  “喂,起来一下……喂……”
  星期天一大早,口气冰冷的女声把睡梦中的李云僧吵醒。
  是他太太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看到了纪惠敏的脸。翻过身,又睡着了。
  “你可不可以起来一下?”
  “做什么?让我再睡一会儿吧……”他瞄了一眼放在床头的闹钟,才七点而已。今天是星期天哪……
  他好累,昨晚——不,应该是今天早上,他几乎快天亮了才睡。
  “不行,你先起来一下,我换好床单你再睡……”
  前一天晚上,老董晚上九点在总公司召开临时会议,慷慨激昂地讲到半夜三点。本以为有什么重大的改革计划,后来才发现,也只是找大家聊聊天而已。
  “老人家睡不着,只好找大家吃宵夜。”同事们都这么自我安慰。这种会,没被召见的人,心里很难受,表示自己可能已不再是权力核心里的人;被召见的,又会发现其实朝中无大事,老板并不是真的要听大家的意见,只需要大家歌功颂德,徒然浪费休假时间。
  星期六晚上,本来要去听大儿子学校的音乐会,他有一段钢琴独奏,却因为老总紧急通知,已经很久没出席儿子活动的李云僧又逼不得已黄牛了。
  儿子听说他不能去,只发出了“噢”一声,马上接着说:“没关系啦,我知道你很忙。”
  “那……有什么可以弥补你的?”不知不觉,孩子已经长大,他已不曾用命令语气对孩子说话,沟通方式倒很像两个帮派在谈如何划分地盘。
  “很简单。”他说:“买Wii给我。”
  “不是已经买了吗?”
  “我们家只有一套,弟弟每次都要跟我抢。我们喜欢玩的根本不一样。我需要独立的一套,他在客厅玩,我可以在你们卧室玩。”
  原来小小年纪已经闹分家。
  “OK。”
  “好,成交!”
  儿子兴高采烈。但这个交易让惠敏很不高兴,当着儿子的面说:“你没时间陪小孩,就只会宠坏小孩。他这个提议,昨晚才被我打回票,现在你赞成了,我以后说话还有没有人听?”
  说着说着,又翻起旧账来,凡是在教育上曾有任何意见冲突的地方,她都牢牢记得。这一念就是半个钟头。
  他已习惯不回嘴,当她叨念时,他只是盯着电视新闻,偶尔回答一声“嗯”、“噢”、“知道了”。
  如果置之不理,她会更生气。
  以前的纪惠敏不是这样的,或许是这几年来饱受免疫力失调之苦,也许是因为在家当主妇,除了家事和孩子,就没有任何话题的缘故,使她对于这些被李云僧视为小事的事情非常计较。
  一点小事,都可以使她求好心切的性格受到威胁,怒火中烧。
  这几个月她和小区太太去学瑜珈,身体似乎好了些,但习惯没改。她完全没顾虑到李云僧昨天半夜里回来,疲倦得倒头就睡,就是要他起床,好让她更换床单。即使只是一块小小的脏污,留在那里,也好像有一万只虫在她心头钻来钻去。
  “怎么了?”
  “床单脏了。”
  床单上,她睡的那个位置,有一块一元硬币大小的血污,应该是生理期半夜来访,不小心弄脏的吧。
  “没关系,不要那么介意。我好困……待会儿再换不是一样?”
  他心想,她都已经起床了,弄脏的位置就在她睡的那部分,他继续睡有什么关系呢?
  “不行,让我换掉。不然,我受不了。”
  惠敏是个有洁癖的女人。
  刚开始,这是一个好习惯。他本来庆幸自己娶到贤妻,什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十分勤快。每次洗完澡,都会把浴室重新擦拭一遍。家中一切光洁如新。
  没过几年,她就一边动手一边念,每处脏污、破损,都要找到原凶。
  换个床单,打断了他的睡眠,回到床上,他又昏睡了过去。大约只过了两个钟头,又被她的声音惊醒。
  “谁弄的?”尖锐的声音又来自惠敏,“老实说!谁弄的?”
  他从床上翻起身,到了客厅一看。客厅小茶几的透明玻璃垫上有一道小小裂痕。
  两个儿子沉默地坐在客厅,表情呆滞。而他的妻子咆哮着。
  “反正不是我!”大儿子说。
  “反正也不是我!”小儿子也这么说。
  惠敏重复着她的质询,两个小孩也重复着否认。
  “不要说谎!是谁?说!你们不知道做人要诚实吗?”
  “妈,你要讲道理。华盛顿砍倒樱桃树,也要真的有砍樱桃树,才能招认吧?我又没做,如果我承认了,那才是说谎!”小儿子向来辩才无碍。
  那个场面,好像是一头愤怒的母狮,与两只高栖在树上的小猴子对峙,纵然吼声震天,却也威胁不了小猴子。看到这个画面,他差点笑出声来。
  “好啦,是我,是我,应该是我弄坏的啦。”
  昨晚进门来,都累得神志不清了,没开灯时,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也没有仔细瞧。
  他自首,更惹得她不高兴:“又是你,故意扮白脸妨碍我教小孩……”
  “真的是我,我昨晚不小心撞到的。喂,你如果要当调查局干员,也要秉持着公正客观的原则,不能只怀疑你想怀疑的人。”李云僧平时不多话,但要真的说起道理来,也是得理不饶人的。
  他说完,两个儿子互相击掌:“耶,得分!”
  惠敏更加恼火。“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从早到晚穿着一身居家运动服,用塑料夹子随便把头发夹起来的惠敏,此刻看来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丈母娘的情形。
  惠敏自从辞职回家休养之后,从来没化过妆。
  青春少女时,不化妆皮肤也有自然光泽,看来清新可人。但过了三十五岁之后,完全没有经过人工妆点的脸庞,泛黄而无光泽,她也很不注意穿着搭配,任何时候看来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一样。
  李云僧和两个儿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爸,现在怎么办?”大儿子说。
  “她一下子就好了。”小儿子说。
  “这件事,需要那么大惊小怪吗?”大儿子说。
  “你们俩今天打算做什么,要不要我带你们出去走走。”
  “……嗯,不必了,我要去同学家打电动。”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小时候,恨不得他们快快长大,别黏着自己;长大后,又担心他们不再需要自己。
  惠敏正在气头上,以他的经验,此时不惹她为妙。她应该一个人在房间里上网吧。听说惠敏有个部落格,和她的朋友分享一些心情。她并没有很认真地邀请李云僧上去看看,李云僧也不打算去看,他心里想的是:她一定只是在部落格上发一下牢骚,抱怨先生和小孩之类的吧。
  星期天,人人渴望休息,渴望出去踏青,可是他最害怕星期天。通常,和妻子经过星期六一天的相处后,摩擦就会越来越多,星期天都是用来吵架或冷战的。他知道自己有责任陪家人,可是,他们已经习惯没有他,也不需要他来陪。
  怎么陪?他们有兴趣的事,他没兴趣;他觉得有趣的事,他们觉得很无聊。李云僧宁愿被紧急召回办公室,至少,那表示有个地方需要他。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可怜的“中年人”,那个喝醉的小女生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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