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墨勾勒的纹样细致隽秀,桑惜刚只绣了一个开头,由双凤边的云朵起针,这是秋妈妈教的活计,外人看来一个粗陋的老妈子,其实如桌几上那只内容丰富的竹箧,盛满好用又好玩的东西。
还有酿酒的活计。“梅子酒时候差不多了吧?给我取来喝一些。”
酒有镇痛作用,桑惜忙披上衣服下楼端来。
松发,更衣,谁叫夜竟已这么深。青纱帐,环凤灯,燃一枝沉香,饮尽一壶佳酿。
两人在帐中对饮,醉了便倒下睡去,倒也自在。
“我知道你心里苦,你不舍得。”齐姜呷一口梅子酒。
清明后采收的青梅,一层糖一层梅置于缸中,以烈酒浸泡,三个月后方可取饮,现在喝来,青酸味道已尽,清洌甘怡,口感正好。
“比起侍奉自己的亲爹,这还算个正经婚事,可姬公子相貌怪异,又是年过五十的人,这不是轻贱公主吗?”桑惜说着又哭起来。
青玉杯上小鸟楚楚动人,一只落单,两只玉杯碰合,便成双待飞。
桑惜端起酒壶,替自己斟满,然后饮尽。
“主公并非轻而许之,姬公子身带国君之相,若复国成业,反是祸患,我将姬公子留在这里,有护国的责任,你说该是不该?”
“我明白,但我不能想象你和他……”
“别想那些,身子和心都在这儿呢!”齐姜拉开薄被,指尖点着腿上的烟烙,包缠着渗出点点血迹的白绸的手,和那朵火烙的桃花在灯下展示出一种受虐的美,她们从这种美感中得到快意。
“若是你的心也许了他,我便将我的这一朵用刀子割下来还你!”又一杯青梅酒下肚,桑惜语带痛快,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了自己是仇家的奴婢。她因齐姜的举步维艰而爱她,她更爱齐姜内心的凄寒,自我仿佛被驾空,像无根的水草,来去不定。
桑惜自知卑微,姬公子又年迈落魄,可怜的齐姜,最衬她的少年郎,偏偏是世子昭。
“我们还在一起,你是陪嫁,谁能比你更贴身?”齐姜说话的唇往上游移,桑惜一路洒着酒引着她,越游越醉。
齐姜将杯中剩酒倒在身边人儿那朵桃花的凹处,俯下身来,轻轻吸吮,那人儿不禁微微呻吟。游过私处时,桑惜只觉如蛇探过,整个身体在瞬间触着电光火石,麻酥酥地飞快沉入海底,软软的,斑斓的海,她疯狂的叫声随海浪飘荡在空气中,伴着潮湿的泪和满室梅酒香。
“主人,还是让奴婢死了罢。”桑惜声若游丝。
“不许再说死。”齐姜撑起身子吹熄了帐边的灯,她对未知世界有种不确定的感觉,死的世界,究竟谁能说得清楚是什么样子?
这一天太漫长,漫长得令人恐慌,风风波波,跌跌撞撞,竟也过来了。
夜晚是她们的白昼,她们看彼此更加清楚逼真。
就算楼里多了两个人,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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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华子那边的灯同时熄灭,一只空碗摔落在地,冷冷的碎响惊不起沉睡大半的宫城。
“难为你了,这是最后一帖药,一个时辰后你会觉得剧痛难忍,挺过明儿就好了,别恨我,事情已出,只有舍它留你。”黑暗中宋华子静静地说。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娘娘是为奴婢好,奴婢只有感激的心,若有丝毫恨意,当遭天谴!”
晏蛾儿跪在床边啜泣着,她恨不得刚才服下的是剧毒,从此长眠不起。
“明儿起你歇着罢,让葛蓝替你做事,宋医师那里我已打点过了,他的嘴很严。虽是龙胎,但深宫叵测,小公子我都怕保不住,别说你肚里的这个了。”
“奴婢对不起娘娘,娘娘还不如杀了奴婢,万一日后牵连到娘娘,奴婢就是死一万次也偿还不清!”
“有你死的时候,只是时候还未到。说是人的一生,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死。主公还在,就别轻易放弃,只要有爱,便没什么对不起。”
几乎没有人在后宫谈论爱情,宋华子这里是独一处。这里的爱情轻如空气。哪怕是以德服人的郑姬,都难诠释爱情的意义,贤德的操守与理智的言行便是她的全部爱情。
嫔妃们只是些高级繁殖工具,繁殖出一些争宠的战利品,拿出去展览,过后便是一场场实力派表演——卓显母仪子贵。这些孩子和黑市上的货物有什么区别?宋华子搂着怀里熟睡的雍,反倒平静,这是她爱情的证明,除此之外,不做他用。
晏蛾儿自知后宫不缺她这样因怀上龙胎永远消失的奴婢,若事情发生在某个侧妃身上,那结果便两样。齐桓公龙床寂寞,他只要想唤宋华子,双驾马车便火速赶到,宋华子受孕的身子行动不便,晏蛾儿便被随手拉上龙床来顶事。
可怜的晏蛾儿,那龙胎不是玉玺,不是登阶攀高的通行证。易牙明日回宫,若不是这两日膳房打点得勤,这不是秘密的秘密再透风,也透不到宋华子这么偏僻的宫里。
宋华子不敢多言,人心若豺狼凶狠,天不开眼,必有大祸。一旦齐桓公倒下,公子雍尚且不知能活几日,长卫姬若是当上太后,拍死她们简直比拍死只蚊子还容易。
晏蛾儿嘤嘤的哭声如夜的尽头,随着摇晃的脚步渐行渐远。
丧钟响起,齐姜警觉地推开窗,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但钟声已远。
命云婉和游芊关起院门,谁也不要出去。
“今年是怎么了?一年还不到头,丧钟敲了两次。”桑惜端了一碗莲子羹来到案前。
“我总觉得要出事,希望不是什么大事。”刚熬好的羹有些烫,且搁置一边待凉。
“姬公子来了!”游芊传话。
请过之后,姬公子被引入楼下的外厅。
稍稍环顾四周,能看出这小楼曾经的残破,而一堂子家什是全新的,做工精细,世面罕见,就像在一件被淘洗得发白露线的袍子上绣满繁华锦绣,饰以珠宝玉翠,反倒衬得主人家的无奈悲凉。
还好秋妈妈种的花草树木令这小院生机无限,齐姜又会打理,楼虽小,倒也别致优美。
“公主的手怎么了?”刚坐下,姬公子一眼看见齐姜包着白绸的手。
“一点小意外,无碍的。”齐姜面上挂着恬淡的微笑,藏着千山万水。
桑惜呈上几味小食,还有甜羹、清酒。
“在下略懂医术,公主若不介意,可否揭开包扎,让在下看一下伤口?”
“真的无碍,只是小伤而已,你看,我能端碗拿勺,活动无妨。”说着端起莲子羹准备喝。
姬公子深沉有力的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把碗取下,再顺着解开白绸,扔在一边。动作灵活熟练,由不得人反抗。齐姜怔怔地任他摆布,这是平生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发生碰触。
如一汪碧水里有人无声划桨,一划便将轻舟行远,也不知要行到什么地方去,天空辽远,水波无限。
没有明显的伤口,血已凝结成痂,模糊一片。
“快取洁净的热水来,这么多血,还说没事,这是怎么弄的?是被长针扎的吗?”姬公子朝桑惜责究,“你怎么照顾公主的?这样粗心的奴婢,还不废了去?”
桑惜气出眼泪,虽内疚万分,又不能解释,眼睛只盯着齐姜,得到的却是摇头暗示,只得乖乖去取水。
谁不知心疼?我比你疼一千倍,你算什么?桑惜边从炉上的瓦瓮中取水,边在心里怨。
你算什么,可我又算什么?你是她未来的夫君,没多日便会真正得到她的人,用尽方法,大肆堂皇地取悦她的心,而我一世都是个低微的奴婢!
不!你得不到她的心的,一定得不到!你根本不懂她。
坐在炉边,她只哭了一小会儿,便红着眼睛兑好热水端去了。
清洁伤口的事自然没她的份儿。
“姬公子,这些事让桑惜来做便可以,不必劳烦大驾。”齐姜虽然这么说,但姬公子并不理睬,只见他用布巾蘸着热水小心将血化开,洗净手掌后,终于一个极小的针孔露出来,还好伤口只是微肿,没有发红生疮。
“果然是针扎的,是不是你这不要命的奴婢弄的?”姬公子质问桑惜。
“没她的事,是我自己在绣花时,手笨,没看清楚便胡乱下针了。”齐姜把事情揽自己身上。
入侵者!桑惜端走水盆,心中默默呐喊着。
“这种伤口不可包扎,应该多透气,否则会流脓结疮,看,都有些肿了,稍后我给公主送些药来,消肿之前,公主千万别沾水。”姬公子像个家长似地叮嘱道。
“多谢公子,我真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严重,也并不是很疼。”齐姜微笑着说,抽回手放在裙身上,她放松的时候喜欢侧坐,倚着凭几,裙摆正好盖住鞋子,只露个尖角,那是双灰底青色夹紫花的绣鞋,像她的微笑一样平静清雅。
“不觉得疼,并不是不疼。是公主久困的心渐渐麻木。”
呀!原来轻舟并没有划远,折转回来时,更激起千重波浪。
麻木,是么?
望着眼前这身穿朝服的男人,有点像当年的管仲,一身清秋之气,静穆中却深情似水。她突然觉得累了,想找个坚实的地方靠一靠,那里有无穷的能量,能借给她一些力量。
丧钟又起。
“是谁过世了?”齐姜醒了醒神。
“说来话长,大夫鲍叔牙在奏朝时,触柱了。”
“什么?触柱?”到底是出了事!刚有些疲软的心又猛一下拎紧了。
“易牙,开方和竖貂回宫了,主公在朝堂上宣布此事,鲍大夫便愤而自尽。”姬公子尽量简短地说,怕吓坏她。
齐姜一阵恶心由底向上快速翻腾,掩口欲止不住,顾不得公主体面,呕吐起来。桑惜刚从外面进屋,一见她旧疾复发,忙上前来抚她的后背。
“姬公子,公主最听不得易牙二字,你快别说了!”心疼中带着责怪,唤云婉和游芊前来收拾打扫。
姬公子这下有点慌神,问桑惜有香茅没有,找着了之后赶紧置于青铜炉中点着,顿时满室洁净清香,闻来沁人肺腑。齐姜从一片污秽中抬起头来,泪光盈盈望着他。
姬公子赶紧递上清水,服侍她漱了口,总算把惊压下来。
细微之处做得体贴至极,桑惜冷冷地看着,听从着他的差遣。她是他们的奴婢。
“重耳不该多言,让公主受惊了。”低沉温柔的声音,甚是动听。
“若不是心有避讳,倒想听听个中详情。但还是别说了罢,姬公子在朝中自己珍重。”两人仿佛没那么陌生了,齐姜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她默默地替他开了个极小的门缝,给点空气,微微流通。
缭绕的香雾,自立在青铜炉顶端那只铜仙雀的口中盘旋而出,由浓及淡地散化了,留下余味荡涤心扉,心是被牢牢困锁在这深宫小院中,从不敢朝任何方向越出半步。久而久之,是被动地麻木了。
就像永远仰脖张口的铜仙雀,没人问它累不累,奇香由它传到空气中,便与它无瓜葛。
“公主在替重耳担心吗?”温柔地近了一步。
“保重你自己,便是珍重我。”她看着姬公子的眼睛,每次对视,情况都在发生意料之外的改变。
她发现姬公子的瞳仁会变色,时深时浅,有时却觉得他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光线暗时,重瞳并不明显。那眼神时而神秘,时而幽深,时而忧郁,时而多情。
这样很好,一眼看到底便失去了吸引,不如往来浅浅,做好来日方长的打算。
霜清风冷之日,需要一杯醇厚老烈的桂花陈酿,悠远的清香似旷谷幽兰,流金的色泽融进世道沧桑,暖暖的喝下去,是御寒上品。
姬公子,她需要急急地喝下这一杯。喝下之后,便是温暖的麻木,对一个幽闭的人来说,这种麻木虽无奈,但何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