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葬礼还没等到,管仲的葬礼提前来临了。
管仲最后的日子里,齐桓公亲往探视。
一代老臣的宅院,简朴方正,入门处两旁有两座隐蔽小屋,灰砖黑瓦,门紧闭着,这里曾是仲父的私学堂。绕过空荡荡的庭院,踩着雪白的棠梨花瓣铺成的小径,不忍扰乱了棠梨沉静在整个春光里宁静的梦。齐桓公渐渐往宅院深处的厅堂走去,不禁有些戚戚然。偶尔听见鸟儿稀疏鸣声,它们从树间惊飞过,仿佛代表整个庭院向来访者发出叹息——主人将去矣,主人将去。
而今主人气息弱悬一线,这里虽被家仆护理得干净整洁,却不免寂寂然令人生泣。
齐桓公微服,只带了两名便衫随从,他回身递一个禁止的眼神,随从便即会意,两人停下脚步,一左一右,驻守门外。
推门入堂,赫然望见堂中只有管仲一人,他着玄冠、黑帛端委朝服、佩水苍玉端坐堂前,一派朝正之气。
齐桓公愣住,仲父已深深下叩:“管仲老矣,只能坐迎主公驾临,望主公见谅。”
齐桓公急忙上前,扶住一句话说出已气喘不止的仲父,发现他已枯瘦如柴,那身朝服如同一层虚空外壳,里面只有些单薄的骨架勉强支撑着,而那些骨架中依然有生命力量迸发出来,令磨损古旧的朝服气势斐然。
“仲父啊!身受如此重疾,为何还穿着朝服迎接寡人?寡人许你平服卧榻。不在朝殿,不拘宫礼,你我平常相待。” 齐桓公落下两行清泪,如今朝中哪还有如管仲一般身先士卒、心力耗尽的忠臣?
“主公亲探管仲,管仲心念感激。朝中缺了管仲,主公必择明臣替代,主公可为此事而来?”管仲沉着地说。
齐桓公定定地望着眼前人。果然是管仲,一生机智万变,永远猜得着棋局的下一着,临了临了,还是心怀明鉴。
俯瞰天下,此材绝矣。
“易牙如何?”
“听说易牙烹子为羹,此事震荡朝野,享受骨肉之情、天伦之乐是每个人的心愿,易牙……”管仲顿了顿气,齐桓公上前扶住他,拉过自己坐席下的锦垫让他倚案侧靠着。
“为了取悦主公的胃口,亲生骨肉竟然一刀轻易宰杀,人性丧绝,此人断不可信。”管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易牙以子谢罪,那肉里,我吃出几分赎罪的味道,第二日便是清明日,易牙只是想洗脱罪恶而已。” 齐桓公凑上前,轻声辩解。
“暗结的珠胎,让被蒙蔽的君王品尝,还利用一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呈献,管仲以为,齐姜一日不册,主公当年的心结一日未解吧?”
“长卫姬算计得够狠啊。她想事事掌控主公,把玩权术,朝中知情者少,但为臣还是能洞悉得到的。”说着,管仲一阵猛咳,齐桓公正欲唤人,被管仲止住。
“该册的还是得册,还一个公主名分,作为亲生父亲,倒也大方。否则,不如给她寻个时机远嫁了罢……解不开的结,丢得远一些,也就看不见了。”管仲用游丝般的力气说着。
一双骨柴老手在空中轻轻摆一摆,管仲想拂去齐桓公心中埋藏多年的尘结。
暗结的珠胎,未册的公主,哪样都是齐桓公的心头大痛!齐桓公的心被这面老于世故的明镜一照,立即通亮起来。
“蔡、楚一日不灭,齐姜一日不封。”齐桓公当年挥兵发愿,但政局复杂,诸侯国之间利益纠缠,此二国断断灭不得,尊王攘夷,纵观大势,政治的力量联结远比争夺区区一个女人要重要得多!
齐姜这无辜的小灵魂,自出生就注定是齐桓公展示无上权力的发泄工具,那女人是回不来了,齐姜便成了感情人质,困在深深的宫城中,进不得,出不去。
她越长,和那个女人越像,越像,就越让齐桓公不能自持,见了心痛,不见,又断不了那些念想。
齐桓公沉吟不答。
有些事做了就做了,承认了就承认了,世间男男女女,怕的不是胡乱勾结造成的伦理失常,怕的是伪善的掩饰、粗陋的粉饰之后的是非颠倒。暗结的珠胎肉虽吃起来很爽,但他心中有数,他江山在手,顺手取取乐,何乐而不为?
比起那些表面清规戒律、内里暗度陈仓的奸猾之辈,齐桓公自认为做得虽然露骨了些,但他泰然。
齐桓公见管仲气息稍稍顺过来一些,呼吸平稳,便接着问:“开方舍弃卫国太子之位侍奉寡人,父母亡故也不回去奔丧,可见其爱寡人之深;竖貂挥刀自宫,只图全心全意侍奉寡人,这样忠诚的臣子,仲父觉得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