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45年,齐国国都临淄。
这个上午,春意浓得化不开,空气干燥得几乎发裂,宫城内五门肃然,听不到一点声音。中庭的御殿并不大,齐宫也并不大,整个宫城来回走一圈不过一个时辰,这时候,似乎一丝不经安排的细杂人声飞荡在空中,都能瞬间引爆这座静极的宫城。
一位身材矮小的计时官看着日晷上的太阳投影,敲响更锣,破了这宁静。
午时已到。
离御殿中心不远三百步的东侧庖厨房开始活动起来,一列负责传递御食的寺人和女奚鱼贯而出,他们按秩序穿出庖厨房,沿着宫城中轴线朝着御殿行进,递送着上等佳酿、菜蔬和酱料。此时,建筑在高高夯台上的御殿中传来低缓的乐声,曲调简单重复,似只有前奏,还未到正篇。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易牙的出现。他虽是一位饔人,也就是厨师,但身份微妙。此人善调五味,渑水和淄水,经他的唇舌一尝即辨知之。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时,正是易牙以八盘五簋宴王公,成为齐国最显赫的厨师。
齐姜——齐桓公的宗女也在等着他的出现,不,是等他手中那只神秘的红铜龙纹方豆——今日的主菜,易牙将亲自从庖厨房端出来,交递予齐姜,由她呈献给主公品尝。
也许是站立太久,空气又闷热干燥,宫里上下人等聚立齐备,但却安静得可怕,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在控制气息。气息就像御膳主厨易牙不眠不休花了一整夜守在灶前的星火。他不断微观灶膛内的那几根细柴,灭半枝添半枝地控制微如残烛的火苗,似灭却明。
齐姜从脚到膝盖好像已经麻木,脑部神经也变得迟钝起来,她恍惚着,不敢环顾左右,更不敢在林立成排的人队中探出头来,望一望易牙到底走到哪儿了。
无聊之中,她突然在想象此时万一有人打个喷嚏,或是不自觉排出秽气,总之,制造出一些难以控制的状况会出现什么样的骚乱?
她想象不出。这宫里的事太复杂,就像今天,你以为这么多人,这种阵势是在举行什么盛典仪式吗?根本不是!三日前,易牙向近日来胃口不振的齐桓公表示,要在仲春的最后一天,为他献上一道前所未有的菜品。一日之前,齐桓公用过晚膳,易牙便将主灶部的人手全部清出,只留一口灶,他在这口灶上,独自为齐桓公料理这道珍稀之食。
头一天傍晚,后宫之主长卫姬娘娘派人传令,命齐姜翌日一早在中庭的御殿候着,准备侍主公午膳。
齐姜在宫中什么身份也没有,但人人都知道她的存在,她住在宫内西南侧的小院儿里,只有一个侍女陪着她,冷冷清清过日子。她是谁?其实人人也都知道,只是没有人敢议论。她是齐桓公和某个失宠的妃子所生的女儿,一直在宫里空养着,关于那个妃子的往事已经被风化得连灰渣都不剩,但齐桓公偶尔会惦记:齐姜啊!有多久没看见我的齐姜了!
长卫姬娘娘看在眼里,有机会便传她进殿,让齐桓公见上一面。献个舞、传个菜的差事她总会干,奴婢一般,事后人便退下,偶尔齐桓公会留齐姜坐下陪着吃,吃完了,人也总得退下,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乐声渐响,大小如枕的红铜龙纹方豆被一方小小的暗红色夹棉餐巾垫着,以一方形木案托底,终于出现在御殿之中。主理庖厨的易牙一宿未眠,布满红血丝的一双眼却绽放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齐姜伸出一双手准备迎接这件圣餐,却不觉在半空中僵了一下,身边仿佛有一股阴柔之风无形中逼近来,齐姜迅速抬眼瞥了一下左侧,那儿站着齐桓公的妖媚男宠——竖貂。他正以轻邪的姿态望着她,嘴角扬起无声浅笑。齐姜不禁打了个冷战。但她很快镇定住,将接收圣餐的动作顺利完成。
大殿内沉闷的乐声在这一刹那间峰回路转,由简单的序曲转而演奏正式的乐章,齐姜却不敢跟着节拍迈开步子,她过于小心的姿态和明快的背景音乐极不协调。
她害怕长长的裙裾在行动中不小心被鞋踩到,万一人摔跌下来,摔破这宝贝一般的圣餐,她的命就跟这红铜方豆一样永远搁在这儿了。物件十分沉重,轻移微步时,她感觉到里面仿佛有汤水状的液体在晃动,不过汤水里应当还有实实的物件压着,分量十足。这比桑惜的琴还重,她暗想。
这是一场漫长的仪式,这是一场不寻常的午宴。
此时端坐在大殿上的齐桓公一脸好奇,问:“到底是何等菜色?”
易牙在殿下从容答道:“一道春补的灵食,请主公品鉴。”
现在,这道天下无人知晓的春补灵膳,便在齐姜手中捧着,细走十步,上了台阶。五级过后,端坐在玄色食案后的齐桓公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要说铜豆里的是春补灵膳,正徐徐拾阶而上的齐姜无疑是一道足够引发所有垂暮男子欲望的视觉春药。
她还只是个即将长成的孩子,梳着总角长辫,穿着淡红色麻质外袍,露出洁白纤巧的脖子,她的肌肤洁白水灵,她的眉眼间天生藏着多情,而与风情无关。她的身体娇小多姿,走路时轻盈无声。特别是当她紧张的时候,微微上翘的粉红色小嘴和乌黑透亮的眼眸带着委屈的神情,叫人瞧着心疼。
齐姜小心地搁置好圣餐,一抬眼却和陪侍于齐桓公左侧的长卫姬傲慢的眼神不期而遇,她静静垂下乌黑如漆的长睫毛,收起目光,不愿将那般纯澈透明投与这个满身俗尘的女人,即使她是高贵无上的后宫之主。
少卫姬从来陪侍于齐桓公的右手边,谁叫她是左撇子呢!卫姬姐妹向来如同连体胎似的陪侍着他,年长的得势些,年轻的得宠些,当年卫国公子开方弃卫投齐,带来的第一件礼物便是他这对亲表妹。
少卫姬将酒斟进倾斜的青铜歌器中,那是樽盛酒的杯器,空着的时候,歪歪倒倒,像个烂醉如泥的散人,随着酒慢慢斟入,奇怪的事发生了,它居然摇摇晃晃站立起来,酒倒一半便好,若注入多了,它的身体便失了衡,顷刻间崩盘。
多么有趣的容器,发明这件容器的人便在眼前,稳坐台上。齐姜心里一跳,她许久没有如此近距离端详过自己的父亲,她并没有时间与时机去仔细端详他。
他们如天地两隔,彼此离得那么遥远,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齐桓公急不可待提起长勺,齐姜不敢轻慢,忙掀开铜盖,呵!薄薄的一片水雾从里面氤氲飘出。这道雾,将齐姜和齐桓公隔了开来,如两岸,对岸是一张苍老、变形的脸,无力的皮肤早已松弛不堪,任皱纹在其间纵横驰骋,枯瘦如半死朽木,那朽木上有两个深洞,一双欲望不死的老眼好奇地盯着豆中物。
岸这边,是生机蔟蔟的齐姜,正值豆蔻,还未及笄。
齐桓公舀起一勺炖得雪白如胶的肉羹细品起来,这时,御殿内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紧张万分。
“果然是天下奇鲜!” 齐桓公大赞,众人觉得几欲坠落的脑袋又瞬间长回自己颈上。不就是一道午膳吗?菜式不合意,先死的一定是易牙。但齐桓公这几年身体衰退得越发迅速,脾气也变得古怪不堪,谁知道会不会一挥手,添上几个陪葬的冤大头。大家暗中提心吊胆,都意识到还是多警醒一些的好。
管仲若在这殿中,气氛还好些,可管仲病了。听说市面上能治他的草药几乎快被他吃空了,还是没什么起色,不能上朝,不能奏事,最近连床都下不了。随着仲父病情的加重,齐桓公的性情开始日益焦躁古怪,一动气,便有人头要落地。
英雄霸气威慑一世,临老,也会恐惧四周力量的崩散,而造成这崩散的,不是敌人、不是小人、不是女人,是岁月。岁月是最没心没肺的,你跟它争一世风光,它最后用衰老、疾病轻轻还你一刀,一息间,再强的武士都会摧毁,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代名相——管仲。
失去管仲的大殿是全然不同的。齐桓公的意志重新占领高地,但他老了,脑筋在转,手脚却不灵便,他纵有万千斗志,没有忠诚的左膀右臂和明利的刀剑,也是徒然。
水雾间飘来一阵淡淡香味,是飞龙肉吗?齐姜猜着,也许是吧。正欲退下,齐桓公却说:“我的齐姜也来尝一口吧。”边说边送上一勺肉羹递上来,欲喂进齐姜的嘴里,齐姜被这突来的恩宠惊着了,忙张开嘴,囫囵吞下去,眼睛的余光却透过散淡水气感觉到齐桓公身边射来的一阵阵寒光。
长卫姬淡然地笑着:“齐姜今天真是漂亮,我坐在这大殿上看得清,这一殿的人和你一比,灰里灰气的,全黯淡了。”
少卫姬向来话少,也妒忌地陪了个笑脸。她也显老了,年轻的皮肤一寸寸退出领土,剩下的土地开始枯裂。还好,细长的蛾眉是人造的,可以一次次剃掉画上新的,铅粉朱膏尽情挥霍,倒也能衬出几分妖娆姿态。
齐桓公听着,本来肉的美味令他精神一振,这几句话更是让他春色荡漾。
“齐姜谢主公恩赐,承娘娘夸奖,主公慢用,齐姜告退。”微微行礼后,齐姜轻轻退下。
无人挽留,利落地退了。
嘴里还有些余味,果然奇鲜无比。飞龙肉羹以前也尝过,去年齐桓公攻打宋国的时候,宋襄公曾经派过使臣前来讨和,进献的便是五对飞龙肉。那回也是易牙亲自料理,小火慢炖了一宿。易牙非但没有清场,宫膳房的人手反而增加了几位精细配厨,专门负责剔清飞龙的羽毛。而方才那锅飞龙肉,却似乎没看见炖得溢出胶质的爪,味道嘛,也没有丝毫山禽的意思,几乎入口即化,浑浑团团的形状,更是不像长颈大肚细爪的飞龙。
想着的工夫,齐姜出了这沉闷的大殿,长吁一口气,殿外迎来了她的贴身侍女桑惜。齐姜心想长卫姬娘娘真会安排事儿,把她们俩一个隔在门外充当仪仗队,一个立在殿中做最后的呈递。
“桑惜虽是我的人,可也用不着这么抬举我。宫中侍女无数,有那么多在后宫歇着看家护院的,小小的绮罗阁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一弄,回去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她并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实际上,打从她记事开始,她就摸索着这些人情世故了。
宫中的日子要说过得敞亮,只能依靠自己一颗敞亮的心,否则,就像黑夜之中走黑路,跌跌撞撞也不知道哪儿是出口。
“这就回吗?”桑惜轻问。
“回罢,这会儿我也饿了,本来等着没什么感觉,但主公赏了我一块肉,这一吃,倒觉着饿了。”
紧随齐姜身后半步的桑惜突然停了下来,低声道:“你说方才吃了铜豆中的肉吗?”
“是啊,味道果然鲜嫩,似飞龙又不像。”桑惜听着,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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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姜的绮罗阁在正殿西南侧一棵大槐树后面。进了院儿,便是一座小巧的木制楼阁,抬眼望去,轻灵的飞檐挑破天空,檐上的泥金兽首早已被风霜雪雨洗旧了,淡蓝的天空下,它们一个个沉沉地立在那儿,表情凝重委屈。
进了屋门,上楼左转,桑惜快走两步,推开齐姜的房门,回身幽幽地说:“那不是飞龙肉,公主快焚些草符吧,那肉可是有灵魂的,若不然,万一附上了公主的身子惹下祸乱,怎么办好?”
齐姜怔在门口:“灵魂?那是什么肉?”
“易牙的长子,不足百天。”桑惜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齐姜的心似乎猛地被人一提,又恶狠狠往地上一摔,震得她天崩地裂,浑身上下都在发着冷战。
“传膳的时候我身边是易牙手下的庖人颜璞,易牙进殿时,颜璞不敢抬头看,嘴里一直念念叨叨,我问他慌什么慌,他一抖便说出来了。”桑惜低声说。
齐姜的胃里顷刻间翻天覆地,等不及进屋,便扶着门框大吐起来,她狠狠地吐出胃里的残羹剩渣,仿佛要把自己清空。
眼泪和着胃汁倾泻而下,正落进桑惜急急忙忙端来的铜盆中,哗哗哗地发出悲痛的落击声。“公主!”桑惜慌乱地喊着,只见齐姜虚空的身子晃了一晃,便坠倒在地上。桑惜一把丢下铜盆,用全身力气紧紧抱住齐姜发抖的身体,这身体纤若无骨,像冬天的雪夜,飞鸟展翅拍落的一粒雪花,微弱却钻心的冷。
齐姜无力地把头埋进她的胸口:“桑惜,我受够了。”
“别怕,桑惜和公主在一起呢。桑惜这就去煮些绿豆汤,公主喝了好清清肠子。”齐姜听不得“汤”这个字,哇地一口黄水吐在桑惜身上。
她的脑中依然不自控地闪回殿内的种种片断,齐桓公大赞灵膳,易牙微微上昂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骄傲又满足的笑意,他的目光似乎穿透大殿,穿得很远很远。
她的精神暂时错乱了。
竖貂当年一刀阉了自己,跟着主公战征沙场,陪着主公在淫乐中度过一个个原本紧张难眠的夜晚。沙场上不方便带着女人,竖貂便堂而皇之为自己争取到齐国第一男宠的位置,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旁人还有什么说的?
而最极端的媚术远不止自宫那么简单。
罪孽!罪孽!齐姜抱着桑惜,想放声大喊,却偏偏失了声。
正午的艳阳,剌剌地照着偏安一隅的寂静小楼,照着这座方方正正、气势雄浑的宫殿。高高的御殿中,享天子之制的齐桓公正大嚼大咽他的专属美味,一切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那么承天载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