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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尸体说话 下

    我们到了李店,李二芬的父母看见带着警灯的摩托进到他家院子有些吃惊。这是一对特别朴实的农村夫妇,话不多,礼数还算周到。请我们坐下来,倒上茶,自己找了个小马扎坐在我们对面。陈队长问李二芬她爹:“家里几个孩子啊?”
    “一个男孩,还有一个闺女出嫁了。”
    “闺女是啥时候成的家?”
    “去年腊月十六,人家看的好。”
    “哪里的亲家?”
    “杨庄的。男孩他爹卖铁皮。男孩一直在太原打工,不怎么回来。”
    “亲家叫啥?”
    “赵允亭。男孩叫东亮。咋了,出啥事了?”
    “没有。二芬最近回来过不?”
    李二芬的母亲接过来话说:“五月端午她自己回来了,往家拿了一篮子鸡蛋,还有两只鸡。”天下父母心都一样,儿女一丁点的回报就能让他们感到幸福,听得出李二芬的母亲言语之间透着自豪和欣慰。陈队又问她母亲:“她为啥叫二芬呢?家里又没姐姐。”
“她上面还个姐姐,从小就有先天病。我们就把二芬放到她姥姥家。后来她姐姐也没留住,去了。”李二芬的母亲说着,低下头,手里不停地捻着一根就地捡来的稻草。陈队长见状,也不忍往下再问,就说了句“就这点事,我们走了”转身告辞。丈夫跟着出来,还是憋不住问了一句:“啥事呀?”,陈队笑笑说:“没事,别担心”。
    我们俩从李店出来,直接开车来到杨庄派出所。王所长不在所里,我们就在副所长兼内勤老刘的屋里等着。乡里没房子,老刘俩口就一直挤在办公室里住。我们进去的时候,嫂子正在烧水。陈队长坐下之后,老刘所长就问:“咋样了,有点眉目不?”不用问,刘所长也是操心杀人案的情况。陈队长说:“有点情况。正好你常下村工作,熟悉这一带的情况。杨庄街上有个砸铁皮的没?”
    “有个。叫赵允亭。五十多岁,白净子,中等个;前几年在外面带工了,最近二年没出去,又开始砸铁皮了,家里过得不孬”。刘所长在乡里干了二十多年,辖区内每家的情况都是了若指掌,经常是问一答十。我从那天起对他的基本功很是佩服,就连他退休以后,牵扯杨庄的案件我还是爱找他了解情况,后来破获的一起抢劫、盗窃集团案件也是老刘所长提供的线索。


    “他除了砸铁皮还干啥买卖不?”
    “砸铁皮的就那几样活:砸铁皮,锔锅补缸,别的没听说他会啥手艺。”
    “他会补锅?”
    “砸铁皮的都会。”
    “他儿媳妇叫啥你知道不?”
    “下面年轻的妇女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姓李。要是早嫁过来的媳妇,我也许知道,听说他家是年头里办得喜事,我没印象。”
    “咋了?”嫂子拎着个水壶过来,向刘所长说:“你没注意过,我知道,是个挺俊的小媳妇。”
    “噢,你咋知道她呀?”陈队长问。
    “她在半个月之前就在我们卫生院做得流产手术,是个男孩,四个多月,小鸡都长出来了。医生也觉得可惜,都劝她留下孩子,她男的说他们没办结婚证,怕乡里罚款。要是搁在我孩子身上,扒我的房子也得生下来。”
    “流产?她男的平时在家吗?”陈队长反问到。

    “那咱知道得不是很详细,反正流产的时候她男的在。那个男的不怎么说话,总是阴着脸;谁家打胎也不高兴,我们也不多问人家。在卫生院住了四五天,她就出院了,从那以后也没见来复查。”
    刘所长立马站起身来,对陈队长说:“不对!头一胎流产以后就挂不住胎了。赵允亭家的情况我知道,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要是头一胎还是个男孩,不会因为怕计生站罚几个钱去流产。这里面肯定有道道!”
    陈队长伸手掏出对讲机喊到:“黄局长,黄局长。”
    “听到了,请讲。”对讲机里传出来黄局长的声音。
    “你们都过来吧,我在杨庄派出所,这边出情况了。”
    “好勒。这边玉胜也有点情况,你等着,我和杨局长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以后,黄局长一班人马赶到了杨庄派出所,王所长闻讯也急忙从辖区回到所里。在派出所会议室里,陈队长把我们访问到的情况进行了汇报,指导员也通报了他们了解到的新线索:就在发案的当天上午,李二芬曾经让洪窑的另一个男孩把洪志法约到公路上见了个面,俩人说了两句话就分开了,至于说话的内容那个男孩就不得而知了。两条线索并在一起,共同指向了李二芬——这个丈夫外出期间在家怀孕的年轻漂亮的女子。
    综合上述情况,两位局长立即决定:拘传李二芬和赵允亭父子!
    我们在杨庄村只找到了李二芬,赵允亭父子外出办事没有在家。把李二芬带回派出所,杨局长亲自对她进行了询问。起初问到她和洪志法的交往过程的时候,李二芬陈述得还算平静,称她和洪志法是一起长大、一起上学的儿时朋友,志法有啥事爱和她商量,她也感觉到死者有点处处护着她,对洪志法也是心存感激。
    杨局长随即追问她和洪志法关系进展到哪种地步,李二芬一直坚称只是互有好感而已,没有不正常的关系。杨局长及时进行了驳斥,李二芬开始变得有些沉默。见杨局长追问得紧,李二芬于是就说头很晕然后歪靠在椅子上不再说话。杨局长话中有话地敲打了李二芬一句:“我们知道你的身体最近肯定不好,女同志遇到这情况,要是家里再生气、吵架,不用说也会落病。”杨局长的声音不高,但在李二芬听来就如轰雷灌顶,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一股泪水潸然而下,半天没说一句话。
    审讯暂时中止。这时候停一停,效果比继续追问好得多。嫌疑人被说到痛处,思想会斗争得特别厉害,每一分钟对他们来讲都是最难忍受的折磨,让思想定格在最痛苦的地方去自我斗争,这种无声的折磨会反复冲击着他的意志极限。杨局长是干了将近二十年的老预审,一张一弛的审讯节奏被他运用得炉火纯青,在突破本案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下午五点四十分,李二芬依旧不愿说话,木着脸,两行清泪尽情滑落。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派出所门口——赵允亭自己到派出所来了,只是不见他儿子的踪影。赵允亭径直走到王所长办公室,话里带着气,问王所长:“您去俺家找我了?啥事说吧,咱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果然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无形之中就把我们这些民警骂成了“叫门鬼”。王所长也不搭理他,对着杨局长喊:“杨局长,赵允亭来了”。
    杨局长听到叫声,从会议室里出来,直接走到赵允亭的面前,逼视着他问:“你就是赵允亭?”
    “我就是赵允亭。”赵允亭故作镇定地和杨局长对视起来。杨局长随手一指说:“坐吧。”
    “您找我有啥事,说吧?”赵允亭坐下来,搭起二郎腿,双手抱胸,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没事不找你。”
    “知道,别拐弯子。直说就行,不给我点说法你负责!”赵允亭气势汹汹地质问杨局长。
    “允亭啊,我也是三十年工龄的老公安了。这三十多年,我打交道的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是觉得我一吓就怕,这个局长不就换你干了?!”杨局长的话软中带硬。


    “人家是人家,我不管你和谁打交道。我也不是吓大的,省里市里我也去过,北京也不是去不成!”赵允亭的口气依旧很冲。
    杨局长顺势把话接过来问他:“先不说省市,洪窑你去过没?”
    “去过。”
    “什么时间?”
    “那趟数多了,记不清!”
    “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间?”
    “记不清。有俩月了吧。”
    “最近十天里头去过没有?”
    “没有。我忙着家里的门市,不像没事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咱没这么霸道。”赵允亭刺了杨局长一句。
    杨局长的脸上十分平静,不紧不慢地说:“允亭,想想再说吧”。
    “不用想,到哪里我也是这么说。”赵允亭回答得十分干脆。
    “哼——当对手你不够级别!”杨局长很轻蔑地看了一眼赵允亭,接着说:“这事你也抵赖?拿你户口的照片到村里辨认一下,就知道前几天在洪窑补锅的人是不是你。这么简单的事,你怎么想不明白?”。

    赵允亭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着,我看见他的手有些哆嗦。抽了俩口烟,赵允亭重新抬起头,对杨局长说:“我以为公安问啥事都和法律有关系,补锅这点小事我给忘了。局长,补锅总不犯法吧?”
    “你啥时间去的?”
    “四天前吧。”
    “那天阴历是几号?”
    “十三吧?是十三不?你看我这记性,记不清楚了。”赵允亭收起刚才那种气势汹汹的劲头。
    “是十三。杨庄哪天赶会呀?”
    “也是十三。”
    “赵允亭!”杨局长突然提高了声音,吓得赵允亭猛然一怔。“那天杨庄大会,你不在会上守门市,倒去洪窑逛村揽活。你觉得这事很正常吗?!”
    杨局长的突然发问一下子把赵允亭顶进了死胡同,只见他嘴张了又张,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下赵允亭知道自己碰到了真正的对手。他来派出所之前早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防御体系被人家三下五除二就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这时赵允亭只有低头吸烟的份,再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杨局长见火候一到,“唰”地扔过去一把手铐,命令赵允亭:“自己带上手铐,好好考虑问题吧”。说完,杨局长自己走出来,把赵允亭独自晾在了办公室。


    赵允亭这个自幼出生于一个经商的世家,从小就因为家庭条件不错比同龄的孩子带着一种优越;长大之后自己从父亲手里接过了砸铁皮的手艺活之后,因为自己勤于盘算加上吃苦耐劳,生意搞得是蒸蒸日上,在杨庄算得上是数的着的人家;这样的经历造成了他自负加上虚荣的性格,树立了为面子而活着的人生信条,也酿成了自己的人生悲剧。
    按说自家的儿媳红杏出墙到哪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是如果冷静地处理,离婚也就算了。女方要背负起道德谴责的十字架,也算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吧。但是这事放在赵允亭的身上就成了天大的侮辱:从来都是邻居看自己的脸色、从来没有听别人闲话的他认为这件事极大地亵渎了自己的面子,他决定为此铤而走险。
    作案后,赵允亭前后思量了好几遍,自以为做得是天衣无缝。在得知公安人员怀疑到他之后,他又一个人算计了N多编,想想还是认为没留下什么把柄。就精心策划了一番之后,自己来到派出所要和侦查人员进行最后的较量。但是他没想到自己面对的是思维更加缜密的杨局长,他此时为自己的自负感到懊悔。
    我紧跟在杨局长的后面,撵着他学如何审讯。他的每一句问话我都记在心里,觉得自己长了不少学问。
    杨局长重新回到会议室,李二芬已经平静了一些,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沉闷着。杨局长端过去一杯水,侧身坐在李二芬旁边说:“二芬呢,洪志法没犯死罪,但是他死得很惨。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也对你不错,你真的希望他不明不白地死去?换个角度讲,撇开你的法律责任不提,是不是他一死就能把你彻底解脱?我看不一定!你逃过去自己的良心也逃不过去活人的责难。”
    杨局长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说到了李二芬的心坎上。短短的几个月让这个懦弱、漂亮的女子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把她的命运走向扭曲得不知该何去何从。更可悲的是她的所有遭遇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地方,只有和着泪咽进肚里,独自品尝着伤心的苦果。杨局长的开导终于使她堰塞很久的感情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李二芬一口气没接上来,昏到在会议室的地板上。半个小时后,李二芬苏醒过来终于开了口,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述了案件真相。
    原来李二芬和死者是青梅竹马的朋友。长大之后就互相产生了好感,俩人就好上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李二芬多次催促洪志法到她家提亲,出于对两家经济条件差别太大的担心,洪志法就一直没敢上门提亲。二芬被逼无奈,只得依从父母的选择嫁到了赵家。


    新婚不久丈夫外出打工。感到寂寞的李二芬又找到洪志法,俩人旧情复燃多次幽会。在一天中午,洪志法急切拉着李二芬上床,没等用上避孕膜就射在里二芬体内,后来李二芬就怀上了志法的孩子。
    妇女怀孕之后就会腰身发挺,有过生育经验的婆婆看出了破绽,就逼着李二芬到医院做了妇科检查,证实了婆婆的怀疑。
    公公得知以后就恼羞成怒,打电话把李二芬的丈夫从外地叫回家中。丈夫回来以后就先逼着李二芬作了流产手术。
    李二芬出院以后,赵云亭父子依然不依不饶,逼着李二芬说出情人的名字。李二芬被逼无奈,就把和洪志法幽会的事情讲了出来。
    李二芬讲完之后就提出离婚,但是公公一句冷酷的话让李二芬感到绝望:“离婚?!想都别想。你就是死也要死在赵家,我不能落下一个看不住儿媳妇的恶名!”
    李二芬在丈夫的打骂和公公的哄骗下选择了妥协,她答应想法把洪志法约出来让丈夫教训他一顿出出火气。但是没想到公公会下手这么狠毒,几下就把洪志法打死了。
    李二芬交待之后,对赵允亭的审讯就势如破竹,很快拿下。我们又连夜行动,抓获了赵允亭的儿子赵晓。天亮之后,我们按照嫌疑人的供述在杨庄前面的水坑里提取到作案工具。


    把赵允亭押上警车送到县里羁押之后,黄局长带上陈队和我回洪窑和乡亲们告别。在驻村的两天,乡亲们在生活上、工作上给我们提供了不少的帮助和支持,所以黄局长特地提出要回来对乡亲们说声“谢谢”。我们首先来到洪志法家,洪志法的父亲见我进了院子,急忙跑出来,拉着黄局长的手哽咽地说:“谢谢——谢谢!”黄局长就劝洪志法的父亲说:“老哥,也别太难过。孩子没了我们也很心痛,但是毕竟是无法挽回了。请您一定保重身体,以后这个家还靠您来支撑呢,一定要坚强!”黄局长说完又转过身对着围过来的群众一抱拳,大声说:“谢谢乡亲们了,我们这几天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再次感谢大家!”
    回来的路上,陈队掏出来那三个粉色小袋,对我坏坏地笑着:“范,这个给你吧,娶媳妇以后指不定哪天就用着了。”黄局见我臊红了脸,也笑了起来。想起来自己的失误,我就给黄局说了声:“对不起黄局,我确实是没经验”,黄局哈哈笑着扭过身,幽默地说:“光棍汉,青杏蛋。你要是对避孕膜有经验我还不要你呢。慢慢等吧,经验会有的”。陈队继续给我开玩笑:“我负责给你物色个好‘老师’帮你积累经验,你请客不?”黄局立刻一指陈队,一脸严肃:“陈斌同志,抓紧时间物色‘老师’,重点解决年轻同志在某些方面经验不足的问题。完成不好,拿你是问!”黄局故意加重了“某些方面”的发音,逗得司机师傅也“哈哈”笑起来。
    看来我们的领导在不工作的时候还是很幽默的嘛,我也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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