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我想起来了,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那些让你伤心的难听的话,全是我在撒谎。
——纪婉
[一]
许诺搀着杜承恒从诊所走出来时,忍不住回头。昏黄的灯光下一名身着白色衣袍的妇人站在那里,她在看到许诺回头后,迅速地闪进了门里。
“你和那个医生认识哦!”她小心地开口,“呃,婉婉生病了吗?”许诺看了看杜承恒手里的中药,心里有些疑惑。
如果她没猜错,杜承恒和诊所里的医生是认识的。之前他们走进诊所时,那名妇人看到他身上的伤,脸上一闪而过的焦虑是骗不了人的。
但杜承恒显然没有领情,只说自己是不小心摔了。那名医生在听到他的回答后立刻变了脸色,就连已经伸出来想扶他的手也在看到他脸上的淤青时收了回去:“我这里医不了你。”
杜承恒没解释,只说了一句:“我是来拿纪婉的药。”
医生明显再次被他的态度激怒,转过身匆忙抓了药扔给他们后就迅速进入了里间。
“那是我姑姑。”杜承恒苦笑了一下,“看不出来是不是,但是纪婉总说我和她长得很像。”
“你要去看纪婉吗?”
也不知是不是许诺的错觉,她总觉得杜承恒说得小心翼翼。
“或许你去了,她心情会好一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到许诺完全没有听清楚。
“婉婉真的病了?我当然要去。”许诺回答得很快。她看见杜承恒点头,似乎冲着自己感激地笑了一下。
婉婉是我的朋友,想去看她只是因为自己想,根本不需要你的感激。
许诺揉了揉自己干涩的眼睛,她许诺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杜承恒因为纪婉对她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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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纪婉家时,杜承恒很自然地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他注意到许诺看着钥匙的目光便解释道:“我下午过来的时候她不太舒服,我就一个人去帮她拿药了,我怕回来的时候把她吵醒,就问她要了钥匙。”他说完便将钥匙放在了门口的篮子里。许诺点点头,问道:“纪婉现在在房里?”
杜承恒点头,伸手指了指右前方的房间,说:“她可能还在睡觉,你过去吧,我先把这些药拿去厨房熬着。”
许诺走进那间卧室的时候很是意外,成堆的曲谱和乐理书占了房间的很大一部分,它们零零散散地躺在地面,许诺刚想蹲下去捡,就看到纪婉挣扎着想坐起来的动作。
其实门那边有声响的时候纪婉就醒了,因为生病,她也没什么力气起床。许诺忙走过去,扶着她坐了起来。
“诺诺,你怎么会来?”坐在床上的纪婉脸色有些苍白,但话语间却是遮盖不住的兴奋。
“在路上碰到那个……杜承恒……”
“我说呢,你知道不,我正在想晚上给你打电话,结果你就出现了……咳咳……”
急促的呼吸与咳嗽声响起,许诺立刻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婉婉,你是感冒了吗?”
“咳咳……是啊,前天不是下雨了吗,回来就感冒了。”
纪婉的呼吸有些急促,咳嗽声也显得粗重而嘶哑,就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气管,用的九分力气,恰到好处地留下一分,只给她留下了汲取氧气的通道一般。
许诺听着那急促的喘息与咳嗽,心都被揪住了,忙不停地拍着纪婉的后背帮她顺着气。
“你能来真好,我刚刚练习了一首曲子,拉给你听吧!”
纪婉扬起头,用手指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指了指床边的小提琴,淡淡地笑着。
“现在不要拉,等你有力气了再说。”许诺帮她理了理头发,拒绝了这个提议。哪知道纪婉看到她心情十分激动,居然自己伸手拿过了琴弓。
“我已经好多啦!”
她的嘴唇因为发热变得血红,面色却苍白得厉害。
许诺莫名其妙地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突然伸出手,抓住纪婉的肩膀,急迫地问道:“婉婉,你得了什么病?”
“咦?”纪婉回头就瞧见许诺严肃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真的是感冒啊!”
许诺看见纪婉边咳嗽边笑,终于放下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诺诺,谢谢你。”
“咩?”许诺疑惑地模仿着羊的声音。
“因为你真心关心我啊。”纪婉笑得更深了,“你刚刚脸都吓白了呢!”
许诺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她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发:“因为你是纪婉啊!”
就像是王子在对公主表白一样,半低着头的短发女生,站在灯光里,有些看不清表情,但话语间是掩盖不住的真切。
因为是你。
因为你是纪婉。
像是我双胞胎一样的存在。
柔软得像是丝绸一样的小提琴音在耳边回响,流水一般滑入耳膜,再涌入心间,泛起温暖的波澜。
“先把药喝了吧。”杜承恒端着一碗中药走了进来。
“烧退了吗?”少年慢慢走到乐谱架前,挪开了纪婉的琴弓,有些担忧地探上了纪婉的额间,“没下午那么烫了呢!”
“你的脸……”
“下午在路上被自行车撞到了。”杜承恒回答这个问题时的语速很正常,手上递过药碗的动作也没有因为纪婉的反应而停住,就好像他说的是真话一样。而纪婉也在看了他几次以后慢慢移开了目光。
好像也没有怀疑。
许诺看着杜承恒应对自如的表现,突然开始怀疑傍晚那一场意外是自己的梦境。
“不想喝,好难闻……”肯定的句号,在杜承恒开口前就停在了末尾。
确实是很浓郁的苦涩味,许诺也忍不住皱眉,附和了一句:“不能吃西药吗?”
“会有依赖性和副作用。”杜承恒回头,“不许帮她倒掉。”他说完就转过身一点也不避讳地蹲下身体收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乐谱。
纪婉悄悄吐舌,虽然有些调皮,但还是小口小口地将那一大碗药喝了下去:“苦死了。”
许诺接过碗,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谁让你不好好保护自己。”
“嘿嘿。”
纪婉没有反驳,笑嘻嘻地和许诺讲着话。两人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直到纪婉已经半眯着眼睛时,许诺才停了下来,慢慢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将纪婉放平在床上。
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诺诺,谢谢。”
许诺定住,按在床上的手指微微弯曲起来。刚刚那一刻,她突然想用力地抓住纪婉,就好像不用力,她就会消失一样。
杜承恒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走了进来,他不慌不忙地扯过一旁的白色薄被,在许诺愣住的时候盖在了纪婉身上。
床上的女生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许诺担心地看着她仍有些苍白的脸,但就在她准备开口问时,却看见杜承恒用手指了指门的方向。
大概是怕吵到婉婉吧。许诺点点头,跟着退了出去。
客厅里的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响。
许诺看着进来的衣着华贵的妇人,很自然地开口:“阿姨,我叫许诺,是婉婉的同桌。”
妇人抿着嘴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嗯,是诺诺吧,婉婉经常提到你。”
许诺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只能尴尬地回应:“婉婉刚刚累了,就睡着了。”
纪婉的母亲点了点头。
许诺有点恍神。
纪婉曾经告诉过她,自己是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她的妈妈沈音目前在市里文化厅的乐团里面工作。许诺之前就猜想纪婉的妈妈一定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现实也确实如此。
沈音颔首的动作像是一只天鹅,高贵而优雅,表情也格外温柔:“诺诺,谢谢你来看她,阿姨经常忙乐团的事,婉婉一个人在家里我还挺不放心的,你来了就好了。”
许诺扬眉,笑着应了。
就在想开口道别的时候,她却看到纪母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谁让你来的!”温柔的笑意已经从女人脸上退去,她看着杜承恒脸上的淤青,语气霎时变得尖锐而刻薄,“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家不欢迎你!”
“沈姨,中药在厨房里,已经熬好了,四个小时以后……”
“闭嘴,不需要你在这里假好心,要不是因为你,我女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衣着华丽的女子突然变得激动,她拉扯着杜承恒的衣服,用力地向外推着,“你快给我出去……”
“对不起……”少年并没有挣扎,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顺从地向外走着。
“你现在装什么,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何必惺惺作态装乖乖牌?”
“沈姨,我没有……”
站在偏角的许诺突然觉得尴尬,面前的杜承恒明显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所有的张扬与桀骜不驯都被这股逆来顺受的颓丧所掩盖,整个人就像一个机器人偶,一板一眼得可怕。
“三岁看到老,看看你鼻青脸肿的样子,跟小时候有什么区别!”沈音缓了一口气,又继续道,“杜承恒,你要打架我管不着,但是你别毁了我的女儿好不好?”
许诺突然听不下去了,她张大嘴,迅速地说道:“他没有打架,是有人打我,他为了让我先跑才……”
“许诺……”杜承恒喊住了她,摇了摇头,似乎在告诉她,不用解释了,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
房间里的空气流动在他这句话落下时就停滞了下来,少年和妇人神色里的无奈像是一道阴影深深地压在了许诺心里。
纪母没有再开口,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许诺,又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然后缓缓地朝着纪婉的房间走去。
“沈姨,我先走了。”杜承恒打破了沉默,他朝着纪母离开的方向轻描淡写地道别。
“阿姨,我也先走了。”
许诺跟了上去,这样的尴尬憋得她心慌,只恨不得立即逃走。
[二]
突然起了风,路边梧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地面的灰尘被那轻微的力道卷了起来,又消散在尘埃里,不留一丝痕迹。
“你刚刚为什么不解释?”
少年挺直的脊背微微一僵,脚下的步子也渐渐放缓,像在等待着谁一样。
许诺跟了上去,她抬起头,看着少年脸上的青紫,忍不住继续道歉:“对不起,害你被误会。”
“沈姨说的都是事实,纪婉的哮喘是因为我。”杜承恒回视着许诺,甚至微微低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在十厘米以内,“所以,你叫我离你远点是正确的。”
距离在这句话说完后,被倏地拉开,少年的脸也被蒙上一道暗影,看不清楚。
“我不是。”许诺看着杜承恒转身,咬着牙,所有的骄傲在这个人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就算对方是因为别人才注意到自己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要再用这样受伤的眼神看着自己就行了。
许诺快走几步拦在了杜承恒前面,她低眉看着近在咫尺的轮廓,用力地绞紧了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像《魔卡少女樱》里面的月,所以……有点不好意思……”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细若蚊蝇,模糊到听不清。
杜承恒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她头发黑亮,虽然显得杂乱,但显露出昂扬的生命力:“月是谁?”
女生的头低垂着,但杜承恒看到那发红的耳郭,内心深处渐渐变得柔软,嘴角也随即微微弯曲了起来。
“是拥有月亮属性力量的骑士,在危难时刻保护小樱啊!”
“呃,不是王子?”
“不是,但是比王子更勇敢更忠诚,就像……你……婉婉……。”
声音又低了下去,但杜承恒却捕捉到了,就像你对婉婉一样好。
世界上,南和北,冷与寒,经过赤道,由温暖到炎热,那侵入肌骨的寒冷,从离开南北两极那一刻开始,就朝着温暖寻找自己的救赎。
“谢谢……”
他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自己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手腕转了方向,放在了自己头上,抓了抓头发。
竟然和女生平时的习惯惊人的相似。
“再往下低头就磕在地上了。”这次,杜承恒虽仍有些顾忌,但也还是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头顶。
“啊!”通红的脸颊终于让对方看了个完整,女生羞窘极了。
路灯的照耀下,她的黑发竟然有些温度。
指尖接触那一瞬,温暖逆光而来。
“我和那群不良少年没什么区别,打架厮混没有我不会的。”
“嗯?”疑问的语气。女生似乎不太明白话题的转换,但在一两秒的停顿以后快速地反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才不是你在学校里看到的那样规规矩矩。”
许诺先是迟疑了一下,这句话怎么听起来那么任性:“嗯,每个人都有秘密。”
是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有。
“秘密要被人发现才有价值。”
杜承恒边说边笑了起来。许诺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温暖和安宁清晰地透入心底,某个地方终于真实地陷落,那么明晰的清脆声响从胸腔深处传来。
少年眼底的光毫不遮掩地铺散开来。他是对着自己笑的。许诺的掌心湿润,她紧张地转身走了两步,手指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那你的秘密被我发现了。”
“嗯?”杜承恒看着女生的背影,点了点头,“你会保守秘密的。”
“嗯,那你可以告诉我多一点吗?”
不算得寸进尺吧,她在心里默默地问着。即使脸上坦然,心底里却知道杜承恒只要有一个蹙眉的动作,自己一定会落荒而逃。
“那你的秘密呢?”杜承恒不是一个会吃亏的人,他郑重其事的表情让许诺有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惊喜。
原来他对自己也有好奇心的。
“你先说?”她思考了一下,一脸认真地回应。
“我的叛逆期在初中,那个时候的我喜欢逞凶斗狠——喂,你不要笑……”杜承恒的表情略显羞涩。
“是街头霸王看多了吗?”
“不,我又不是只打架,还比其他的啊,像是台球和滑冰……”他顿了一下,表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许诺默不作声,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大概也是有那种虚荣心,总想着能被一群人喊老大很爽,婉婉以前一直跟我是邻居,那年冬天,她跟着我去了河边……”
杜承恒慢慢地讲着,许诺沉默地听。他们两个明明没有约好,但走路时迈出的脚却十分默契,左脚、右脚,40厘米的长度,一步一步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