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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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二宝还真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在他的感觉里,这种场面太正式化、太官场化了,不习惯。他笑了几声,说:“不好意思。”事后一想,很为自己的应对汗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说,见到一个刘爱民,就不好意思了?此时,他才发现,在刘爱民面前,自己竟然有天生就低人一等的自卑感。
去他妈的自卑感。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立即向前走进偏厅。
身后,刘爱民在和王麻子握手。刘爱民说:“老同学,欢迎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王麻子说:“你这哪里是寒舍,你这是皇宫啊。”
刘爱民说:“老同学真会开玩笑。约个时间,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一聚。”
刘爱民没有和另外几个人握手,随同王麻子,转身进了偏厅。
偏厅里摆着全套的红木家具和全套的功夫茶具。墙上挂着一幅画,刘二宝说不清那是什么画,总之就是画。室内还摆了很多花草,红红绿绿的,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花园之中。刘二宝心里感叹,妈妈的,这才叫生活嘛。
刘爱民说:“二宝兄弟,请坐。”
看着这锃亮的家具,他们哪里敢坐,甚至都不知该往哪里坐。
刘爱民也不理他们,先走到正中坐下来,身子半向后靠着,左腿往右腿上一搁,右手向旁边伸开,扶在沙发的背上,左手伸到胸前,将领带向上提了提,让它尽可能平整地摆在胸前。这才又一次做了请的动作,说:“都坐啊,站着干什么?以后,你们要经常来玩。”
刘二宝看着刘爱民这一整套动作,顿时有些自惭形秽。刚才还在想,要把刘爱民的一切赢过来,可看看人家这风度气势,这是自己能赢的吗?难怪刘爱民动不动就爱说:“成就一个贵族,那不是几天几年的事,甚至不是一辈子的事,而是几代人的事。”
其他人都坐下来后,刘二宝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甚至不敢坐直身子,屁股只在沙发上搁了半边。
那个漂亮的女佣替他们沏好功夫茶,刘爱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自己端起一杯,喝了,才说:“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今天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今天我厂里收了点单……有点多……我就送过来了,呵呵……”王麻子结结巴巴地说。在刘爱民的面前,他有一种无言的自卑,总提不起勇气,甚至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
“哦,没什么,你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了嘛!”刘爱民轻描淡写,不以为然。
王麻子把字条推到刘爱民面前,刘爱民看了看,微微一笑:“这字写得不错,谁写的呀?”
王麻子立刻被击败了:刘爱民对八十六万的巨额订单居然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写的。”刘二宝算是领教了刘爱民的霸气。
“二宝兄弟的字写得不错,有魄力,一看就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前几年只是时运不佳,飞龙被困于水井之中,无法大展手脚。而现在,将一飞冲天了。”刘爱民把刘二宝大大地恭维了一番。
刘二宝立刻有了飘飘欲仙之感,感觉同刘爱民的距离拉近了,身子也不易觉察地往后移了移。接着他痛恨自己的卑微,刘爱民片言只语就让自己找不到东南西北。他在心中感叹:这个社会,汽油、菜油猛涨,青菜、萝卜也涨,就是人越来越贱了!
我贱吗?
我为什么贱?
就是我的钱不够多呀!
我他妈的要像刘爱民一样有钱……
刘黑子和刘大勇已经把一大堆钱摆放在茶几旁边,刘爱民随便看了一眼,对那个漂亮女佣说:“你去叫小伍来一下。”
女佣离去后,刘爱民和大家聊天,主要是和刘二宝聊天。刘黑子、刘大勇等人,倒也安分。不知是被刘爱民家的豪华气派镇住了,还是学乖了。没过多久,女佣带来了另一个漂亮女性。刘爱国指了指那堆钱,说:“你把这个收起来。”
年轻女人答应一声,将钱收进一个纸袋里,提着走了。
“你也不数一下钱?”王麻子诧异地问道。
“用不着,都是自家兄弟嘛,这点钱我还不相信你们?”刘爱民不以为然,继续道,“以后买得大点就不要提现金来了,到银行办张卡,我们转转账就行,多简单的事情啊,被你们搞得这么复杂……”本来,六合彩买卖,一般是现金交易,但现金交易有一个麻烦,如果数额大,携带不方便。只要彼此之间信得过,就从银行卡上转账。当然,转账被人跑账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不是特别信任的人,是得不到这种优待的。
王麻子默不做声。谁都有几张银行卡,他也想到过这点,关键是信任的问题,从刘爱民的态度上来看,刘爱民是相信他们的,与其说刘爱民相信他们,还不如说这点小钱在刘爱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王麻子再一次被刘爱民打败了。
刘二宝连连点头道:“是的,哥说得有道理,以后,我们就这么做。”
女佣人把一张两联单据拿过来,刘爱民提起笔,再一次说:“几位兄弟,按照行规,我再最后问你们一句。你们是不是需要再考虑一下?”
“不改。”刘二宝果断地说。
“好。”刘爱民把单据开了出来,微微一笑,“好多年没有亲自开过单据了……说实话,我一次性最多的时候赢过一百二十万。我听说,二宝兄弟上次赢了二百多万,是不是真的?”
刘二宝还没来得及回答,王麻子就先回答了:“是真的,不是也在你这里报了吗?我还在电话里对你说过的。”
刘爱民一边开票,一边淡淡地说:“哦,你对我说过,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刘二宝看着刘爱民,不明白他是真的不当一回事,还是故意装的。如果说是装的,那么这个人就实在是太能装,也太厉害了。刘二宝还没回过神来,刘爱民又说话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在和平镇‘杀码赌神’的名头应该让出来了……”
杀码,也叫杀波,通俗地说,就是选择六合彩特码的时候,果断地排除一些自己认为不会开出的号码。杀码也是赌六合彩的一种方法,杀码的目的,就是减少投注面,增加胜率。
前面已经说过,如果每个号码投注一万,中奖率是百分之百。问题是,你投中了特码,赔四十倍,拿到手的只有四十一万,而总投入却是四十九万,亏了八万。如果你能杀掉一半的号码,中奖率虽然只剩下百分之五十,每个号码投一万,总投入也减少了一半。真的中了特码,赔四十倍,除掉成本,净赚就有十四五万。若是你有本事杀掉三十九个号码,留下十个,又中了,那你的成本就只有十万了,利润率就变成了百分之三百。
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刘二宝身上。
刘二宝浑身又轻飘了起来:和平镇杀码赌神的名头非我莫属,舍我其谁?我还要做白水河市的杀码赌神!
票开好了,刘爱民交给王麻子。王麻子伸手去接,可他的手有点颤抖。刘二宝看在眼里,从骨子里鄙视他。但当着刘爱民的面,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鄙视别人的本钱。刘爱民常常以贵族自居,刘二宝以前还十分不服,可现在,在别人家里坐这么一会儿,看看人家的言行举止,他是真的服了,不服不行。
同时,刘二宝也鄙视自己身边的这帮人,他们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虽然不再像在别处那样肆无忌惮,胡言乱语,可看一看他们的坐姿,看一看他们的神色,立即就找到了天大的差距。
没办法,贵族就是贵族,烂瘟丧就是烂瘟丧,穿上龙袍也变不成太子啊。
刘二宝不想留在这里继续灵魂的冲击,他站起来,向刘爱民告辞。
刘爱民坐在那里没动,手却极有型地伸出来,轻轻画了个弧,说:“二宝兄弟,急什么?难得来一次,我们好好聊聊,晚上就在这里吃饭。”
见刘二宝告辞,几个兄弟已经站了起来,王麻子却显得犹豫,似乎魂丢了一般,半天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刘爱民挽留,五兄弟立即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立即坐了下来,坐下来后又感觉不对,老大还没说话呢,于是又尴尬地站起来。
刘爱民开玩笑说:“这几个兄弟很服你呀!”
刘黑子心直口快:“宝哥是我们的老大。”
刘二宝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心里说:在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吗?可是,他不能当着刘爱民的面教训小弟啊,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刘二宝说:“我们都是些粗人,把爱民哥这里搞得乱七八糟,实在不好意思。”
刘爱民微微一笑:“实在,我喜欢实在的人。坐吧,都坐吧。我还想和二宝兄弟好好聊聊呢。”
刘二宝想,你就装吧。既然你能装,我为什么不能装?他装着很平静地说:“我正好也有很多问题想向爱民哥请教,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刘二宝坐下来,五个小弟颇有点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倒是王麻子,完全失了魂一般,刚才大家站的时候,他坐着;现在,大家坐下了,他反倒站了起来。
刘爱民问:“麻子,你要干吗?”
王麻子说:“啊?”随即又说:“哦。”接着机械地坐了下来。
刘爱民并没有注意王麻子,却十分认真地观察刘二宝。这个刘二宝,烂瘟丧一个,赌博赌得倾家荡产,气死了父母,气跑了老婆,连儿子也跟了别人姓。混到了这个地步,他凭什么还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无非是赢了几把,这难道不是运气?
刘爱民确实是和平村的奇人。改革开放初期,沿海一带闹起走私,他的父亲刘智勋是村支书,也是这一带走私的带头人。刘爱民自己也常常参与刘智勋的走私活动,却没有耽误学业。那一年高考,村里同时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他,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学哲学。另一个是刘福建,考上了警官大学,毕业后,两个人其实都可以留城,可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回来了。刘爱民回来,是因为他不想当教师;刘福建回来,据他自己说,是想回来改变家乡。
从此之后,村里再没有出过大学生,甚至连高中毕业的都少。赚钱容易了,大家都觉得读书没用。个别孩子想读书的,家长就以刘福建为榜样,说:“读书有什么用?你看那个刘福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考到了北京,现在怎么样,还不是当一个穷警察。”
与刘福建相比,刘爱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或者说,在整个和平村,他是最与众不同的。他就像乱草丛中的一棵青松,污泥堆里的一朵白莲,乌云深处的一抹阳光。
此时,刘爱民看着刘二宝,自己也变得迷惑起来。这个刘二B,依凭的到底是什么?运气?刘爱民在内心深处暗自发笑。他不相信鬼神,不相信命运,只相信规律、概率,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做大庄的人,因为中特码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二点几,正常的情况之下,是不会输很多的。
“二宝兄弟,你有这么大的把握能买中特码?”刘爱民递给了他一支中华香烟,自己也抽了一支,点上之后,将打火机扔给刘二宝。
刘二宝受宠若惊,如实相告:“只要开单数,我就能中,我有一半的机会中特码。”
“理论上说是这样,但六合彩的号码是随机抽取的,并没有规律。你凭什么一定认为会开出单数呢……”刘爱民很有兴趣知道刘二宝的思维,所以就继续问。
“感觉!”刘二宝喷了一口烟雾。
“感觉?你上次下了六万买二十二号也是凭的感觉吗?”刘爱民心中微微一动。他也相信感觉,感觉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是。”刘二宝习惯性地跷起二郎腿,抖了几下,又猛然觉得这不适合,忙把腿放了下来。心中暗骂了一句:刘爱民,你别神气,总有一天我要比你还神气。
“对,我买码也从不研究,只凭感觉。那一次,我用三万块钱买了一个特码十八号,结果中了一百二十万,我以为,和平镇就我胆子最大,想不到二宝兄弟……”刘爱民意味深长,颇有感触,当然,他是不会想到刘二宝心中在想什么的。
黄翠花娇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说:“爱民,请大家来吃饭吧。”真没想到,四十多岁的人了,身材还这么好,皮肤还这么白,脸上一点色斑都见不到,尤其特别的是,声音还这么甜美。
王麻子是背对着门的,听到这个声音,浑身顿时一震,随后就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整个被石化了。
刘二宝看到这一切,突然明白王麻子为何心神不定。原以为是担心中不了码,自己再一次受损失,现在才明白,他还有一份心思放在黄翠花身上了。
刘爱民请大家去餐厅吃饭。刘二宝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站起来。几个小弟颇有点急不可耐,纷纷站起来,竟然抢先往外走。刘二宝见刘爱民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意识到这几个人又犯了毛病,便故意咳嗽一声。几个人意识到了,停下来,只有刘黑子傻乎乎的,先跨到了门外。
餐厅在一楼的另一边,走进去一看,刘二宝再一次傻了眼。乖乖,简直就像电影里看到的皇宫啊,该怎么形容?金碧辉煌,美轮美奂。这才叫豪华嘛,这才叫生活嘛。
刘爱民走到长餐桌的顶端,先坐下来。他有意这么做的,要看看这些土包子怎么出洋相。
果然,刘二宝、王麻子等人,手足无措,虽然走到了餐桌边,却不知道怎么坐。
刘二宝确实犯迷惑,自己应该坐哪个位置?刘爱民坐到了最短的那条边,自己应该坐到他的身边去吗?那里还有一把椅子。略微愣了愣,他还是决定扮一回小,走到长条边靠近刘爱民的地方,大模大样、装腔作势地坐了下来。他坐下来后,王麻子跟着他,也坐了下来。五个小弟,倒也还算知趣,一起走到了另一边,一个挨一个坐了下来。
人是坐下来了,可不知道怎么动手。面前摆着餐盆、筷子、杯子,杯子上还插着花。当然,那不是花,而是餐巾。
刘二宝不敢先动,怕出错,便拿眼去看刘爱民。
刘爱民先抽出了杯子中的餐巾,抖了抖,塞在自己的胸前,又拿起桌上另一条餐巾,铺在自己的面前。
刘二宝学会了,如法炮制。只是他的那些小弟,手忙脚乱一通乱搞。最搞笑的是刘黑子,拿起餐巾左看右看,扔在一边,说:“我早就是大人了,不戴这种肚兜。”
黄翠花再一次出现,随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手里端着盆子,盆子里有三种酒。女人将盆子放在餐桌上,黄翠花挨着刘爱民坐下来。
黄翠花说:“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喝什么酒,所以三种酒都准备了。喜欢什么,自己拿。”
听到这话,几个小弟立即伸手,有人去拿啤酒,有人去拿白酒,却没人拿红酒。当然,他们想拿也拿不到。红酒装在醒酒器里,醒酒器拿在女人的手上。女人走近刘爱民,往他面前的杯子里倒了小半杯酒。刘黑子、刘大勇忙着往自己杯子里倒啤酒的时候,刘小勇抢到的却是白酒瓶,他并没有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而是绕过来,往刘二宝这边走。
这家伙见的世面比别人多些,还能想到要先给大哥倒酒。
可刘二宝知道,刘小勇若是走过来给自己倒酒,就出洋相了。他连忙用眼色制止刘小勇。刘小勇没看到,他不得不再次咳嗽一声,紧抿起嘴唇,皱起眉头,向刘小勇摆头。刘小勇倒还是个明白人,立即会意,却又不好提着酒瓶返回,而是顺势往坐在最下面的黄七那里倒了一杯酒。
刘爱民端起酒,轻轻摇晃着,问刘二宝:“二宝兄弟,你喝什么?”
刘二宝暗想,你刘爱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出老子的洋相,老子才不上当。他说:“我和爱民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