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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左右为难下篇

 

  
  李汉年点点头。接着他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保密局在北四川路大德里办事处的地址,已经办好了,我是直接负责人,你派两个人前来应聘做打字员、接待,我会处理接收事宜的。什么时候能运作了,我通知你。应聘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叫他们直接来大德里找我。”
  
  “好,我知道了!”丁克功把地址看了一遍后,随即塞进了怀里,会心一笑,“敌人眼皮子底下是最安全的!”
  
  李汉年笑了笑:“那是,敌人再怎么聪明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的。”
  
  从后门送走丁克功后,李汉年默默地走回了房间。目前最主要的任务不光是要救出梅子如,还有一件事在等着他,那就是找机会尽快除掉那个背叛组织的人员。虽然说他并不是华东情报处的人,但是由于平时情报传递环环相扣的缘故,他对情报处的人多少也有些耳闻,李汉年开始担心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一个危险的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会爆炸!
  
  安子文轻轻地走到李汉年身边:“明天站长家的宴会你不要忘了!”
  
  “宴会?哦!”李汉年一拍脑门,尴尬地笑了笑,“谢谢你的提醒,我记起来了!”原来上周在丁恩泽家中参加他女儿丁嘉惠的订婚宴会时,丁恩泽的夫人见到温柔贤淑的安子文,顿时和她一见如故,并且极力邀请她下周参加生日宴会。李汉年当时就答应了下来,他知道军统对于有家眷在身边的内部人员是有很好印象的,而如果这所谓的妻子能够从此就和站长夫人走得近的话,就更利于以后的工作开展了。
  
  “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你有好一点衣服吗?”
  
  安子文撅起了嘴唇:“就一件紫色的旗袍,滚绒镶金边的,勉强还可以算得上好东西吧。我知道那种场合穿得不好会被别人瞧不起的。”
  
  “你穿什么都好看!”说完这句话,李汉年竟然有些脸红了。
  
  “真的吗?”
  
  李汉年认真地点点头:“我从来都不对女士说奉承话。”
  
  入夜,李汉年躺在地铺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突然,他的耳边传来了安子文的声音:“还没睡吗?”
  
  “快了。”李汉年随口答道。
  
  “你想好怎么和你哥哥相认了吗?”
  
  李汉年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我会有办法的,你赶紧睡吧!”说着,他翻了个身侧卧,同时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内衣的胸口。在脖子的下方,他摸到了一根带着体温的红丝线,线上挂着一个同样温暖的小小的玉坠。自从九岁开始,他就带着这个玉坠,无论他到哪儿,都从未离开过他一步。在李汉年的眼中,这个玉坠等同于自己的生命。而这个世界上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玉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同胞哥哥——钟向辉!
  
  他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丁恩泽的日子并不好过,尽管女儿丁嘉惠在逼迫下极不情愿地待在二楼的房间里,只等着时间一到,立刻被送回美国。可是,在此期间,总不见得天天守着她吧。战事吃紧,南京老头子那边又铁青着脸,搞不好因此就得丢官罢职。他现在哪有这个闲心思去操心眼前这不安分的女儿啊?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钟向辉,心里盘算着一旦纸包不住火,被眼前这个一手栽培起来的年轻人发现了女儿的秘密的话,他会不会看在师徒的情分上守住这个秘密呢?
  
  “恩师,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钟向辉不是一个笨蛋,丁恩泽写在脸上的疑虑早就被他看出来了。
  
  “我……”话刚开了个头,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都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打电话来呢?“向辉,你接一下!”为了表示诚意,丁恩泽示意钟向辉接起电话。
  
  “丁站长在家吗?”声音中充满了谄媚。
  
  钟向辉把话筒递给了丁恩泽,打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保密局行动队大队长管生。
  
  “管大队长啊,你有话就直说吧。”丁恩泽不以为然,对于草根出身、靠着杀共产党一步步爬上来的管生,丁恩泽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
  
  电话中的声音立刻变得小心谨慎:“丁站长,您身边没有别人吧?我有重要情报向您禀报,一定要保密!”
  
  丁恩泽一听这话,感觉很蹊跷,他看了看身边的钟向辉:“没有别人,你说吧!”
  
  “咱们保密局站内有共党的潜伏分子,有共匪!”
  
  此话一出,丁恩泽脸上的神色立刻就变了,口气也变得严厉了起来:“你小子说话要有证据!不能胡说八道!是谁?谁是共党?”
  
  钟向辉的心一沉,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了李汉年的影子,难道判断得没有错,他真的是共产党?
  
  “丁站长,我还不清楚是谁,反正这个情报很可靠,我刚刚得到的!是那个投诚的共党特工人员交代出来的!绝对不会错的!我相信他!”
  
  丁恩泽冷冰冰地说道:“你真的有把握?现在战事吃紧,你小子要是搞错了人,我要你的狗命!”
  
  “站长,绝对不会错!我手里有证据,我以自己的脑袋担保!只要你允许我查,我会尽快把这个潜伏的共匪给你揪出来的!站长,机不可失,动作一定要快啊!”
  
  丁恩泽略微沉吟了一会儿,随即果断地说道:“这样吧,我马上赶到站里,如果你说得属实,我就同意你这么做!查出后,尽快除掉他,还是那句话——杀无赦!”
  
  丁恩泽的话让钟向辉不由得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担忧之中。
  
  挂上电话后,丁恩泽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钟向辉,话里有话地说道:“向辉啊,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所以,我对你很放心,也把惠惠交给了你。但是,你也不能够背叛我,知道吗?如果被我发现你背叛我的话,我一样不会手软的!你懂吗?”
  
  钟向辉用力点了点头:“恩师,你是向辉的再生父母,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那是最好!向辉啊,我年纪大了,迟早都是要从这个位子上退下来的,你是我的人,明白吗?只要你好好跟着我干,以后的飞黄腾达是少不了你的!谁都知道这上海迟早是要姓‘共’的,咱们这当然是关起门来说说的,出去你可不准乱说啊,要掉脑袋的!”丁恩泽面露伤感,其实真要他放弃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他也心不甘、情不愿。
  
  钟向辉赶紧点点头。
  
  “我知道这个婚礼有点让你委屈了,可是,你将来跟着我去台湾,我一样亏待不了你!我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又把她给了你,你要是再有二心的话,那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丁恩泽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字字带刺,钟向辉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站直了身体,毕恭毕敬地看着丁恩泽:“恩师,向辉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请你相信我!向辉绝对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嗯,那就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丁恩泽笑眯眯地看着得意门生兼女婿,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现在要去局里,你看好惠惠,别让她跑了,好好待她!”
  
  钟向辉点点头。
  
  保密局驻北四川路大德里办事处的职责是反共和搜集中共活动的情报,丁恩泽之所以会动到这个脑子,实在是被逼出来的。而李汉年作为情报处副处长,如今又是集侦防组长职务于一身,丁恩泽考虑办事处人选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李汉年当仁不让地提出为了人员避嫌而要从外面招聘秘书,这样一来,丁克功安排的两个优秀的女特工就名正言顺地走进了办事处的大门。
  
  为了这场戏演得更加逼真,丁克功三天两头就把中共的宣言、传单、《红旗》、《布尔什维克》等刊物以及真真假假的种种情报都暗地里提供给李汉年,而每当国民党保密局和中统刚刚得知共产党的某些活动,丁克功便迅速将更详细的情况想办法传递给李汉年,让他上报给丁恩泽。久而久之,李汉年在上海军统保密局里竟然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挂着保密局牌子的办事处,暗地里却成为了上海的地下党交通枢纽站,每天来来去去进出办事处的各色人等,都是行走在交通线上的中共地下党交通员。
  
  这一天,李汉年正在办事处值班,门卫领进来了一个矮小、有点贼眉鼠眼的男人。一见到李汉年,这个男人还没等他问话就迫不及待地说:“长官,我是铁路工会的秘书,姓顾,我有要事相报!”
  
  李汉年一听就明白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同时挥了挥手,示意门卫可以出去了。
  
  “你是来告密的?”
  
  “是的,长官!大秘密!”
  
  “那就快一点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别啰嗦了!老子没时间!”
  
  自称铁路工会秘书的告密者扫了一眼李汉年对面办公桌旁正在打字的女秘书,显得有些犹豫的样子。
  
  李汉年皱了皱眉:“说吧,都是自己人!”
  
  姓顾的男人这才开口继续说下去:“我想要赏金五万元!”
  
  “你狮子大开口啊!什么情报要到五万元?莫非你有共产党重要领导人的线索?”李汉年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姓顾的男人继续说道,“你一个铁路工会的小秘书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我看你是来骗钱的!我们保密局对你们这帮骗子的手段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说完,还不忘记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瞪着眼前这个姓顾的男人。
  
  果然姓顾的告密者有些发慌了,他赶紧劝慰道:“长官息怒!长官息怒!我知道共产党的大人物,我不敢欺骗长官!”
  
  “是谁?”
  
  “丁克功!华东情报处处长!响当当的大人物!”告密者一脸的得意。
  
  “你说什么?”李汉年心里咯噔了一下,“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可靠吗?你怎么确定这人就是华东情报处的头?你只不过是一个铁路工会的小人物而已。”说到这儿,李汉年满脸的狰狞,“敢跟我撒谎的话,你小子就别想活了!”
  
  姓顾的告密者赶紧凑上前,在李汉年的耳边小声说道:“我一个朋友是‘打狗队’的,有危险但是没有钱赚,他早就不想干了,是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
  
  “哦?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我这朋友无非就是想弄几个钱花花,或者说一张去台湾的机票也可以啊!以后我们就跟着国军干了!”姓顾的男人一脸的谄媚。
  
  李汉年感到了事情的紧急,他面色凝重地回复道:“这样吧,顾先生,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我马上汇报给上峰,给你请功!为了保密起见,你不要再告诉别人了,怎么样?”
  
  姓顾的告密者赶紧点头。
  
  “还有,你马上通知你朋友一起来这里领赏金,我们可以发双份给你,不然的话,一个人就只能领一份的额度!这个我们是有严格规定的!”李汉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是!是!我马上就去!”姓顾的男人立刻点头哈腰地退出了房间。
  
  李汉年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女特工马上从抽屉里拿出两支手枪,插在腰间,站起身穿上风衣、戴上帽子后,跟了出去。李汉年神色凝重地看着墙上的挂钟,仿佛在等待着一个重要的时刻。
  
  过了半个多小时,湖南路口快要到四川路大德里的地方,突发两声枪响,正满脸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并排边走边交谈的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带着发财梦见阎王去了。
  
  由于业绩突出,李汉年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胸口多了两块闪着金光的小牌子,一时之间,恭维的话语在四周响起。可是李汉年却总觉得丁恩泽的脸上有一种怪异的神情,无论看谁都是这样,他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这天一早,当李汉年走近军统站大楼时,远远地发现门口竟然多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岗哨,每一个进出的人都得严格检查证件后才能够放行。他下意识地站住了脚步,苦苦思索着,难道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让丁恩泽如临大敌?
  
  正在这时,一个行动队的特务神色匆忙地从大楼里走了过来,李汉年紧走几步迎上前去,假装无意地和他撞了个满怀,特务刚想开口骂人,仔细一看,竟然是上司,赶紧立正敬礼:“李组长好,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请您见谅!”
  
  李汉年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军服袖子上的灰尘:“不碍事的,以后你小心点就是了!”
  
  特务刚想告辞,李汉年叫住了他:“你站住!”
  
  “李组长,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你这急匆匆的到底是去哪儿啊?”
  
  特务面露难色:“李组长,我们管大队长说了,这是机密,小人公务在身,不便透露,请您海涵!”
  
  李汉年假意皱了皱眉,故意装出发火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连我都不能说吗?你眼中还有没有我?”
  
  特务赶紧慌忙点头哈腰:“李组长,您别生气,小人也是当差的。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实话告诉您,咱们站里有共产党!这消息绝对可靠!是那个抓住的共产党交代的。我们都忙了好几天了!我这是替管大队长送信去呢,要去警察局调一个人的户口,一旦落实,就可以抓人了!喏!”他伸手指了指身后戒备森严的门岗,“今天特别加了两个岗哨,进出的人都得查!”
  
  听了这话,李汉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把手一挥,打发走了特务。他又抬头看了看岗哨,然后假意蹲下整理裤腿,仔细摸摸藏在靴子里的德国造手枪,这把枪他从不离身。当确定万无一失时,他毅然抬头挺胸向着军统站大楼走去。李汉年知道,即使面前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他都要义无反顾地去闯一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从早上八点半开始,就不断地有人被叫进了丁恩泽的办公室,每一个人出来时,脸色都很难看。但是当别人一旦问起进去后被问了什么时,却又都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一时之间,整个保密站里人心惶惶,仿佛潜伏的共产党就在身边一样,大家连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
  
  李汉年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很清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除了丁克功、安子文和梅子如以外,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远在江北的伍豪同志了。当初为了潜伏工作的特殊需要,组织上有严密规定,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样有利于人身安全。可是,李汉年同时也明白正因为这种情报工作的特殊性,上海的地下党组织成员之间基本上都是单线联系,他没办法确定身边是否也有同样的地下党潜伏人员的存在。战友的生命安全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直到中午,还是没有任何人被捕的消息传来,李汉年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决定去监狱看看被捕的梅子如。他站起身,把椅背上搭着的外套穿在了身上,拿起公文包就向房间外走去。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拦住了李汉年的去路,他也不吭声,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李汉年不由得一怔,抬头,笑了:“向辉兄,哦,不,副站长,您有什么事吗?”
  
  钟向辉摆了摆手,示意李汉年不要开口说话,他转身把办公室门关上了,然后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
  
  钟向辉的奇怪举动让李汉年感到有些诧异,他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公文包,走回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汉年老弟,我们认识也已经有十多年了,我可以信任你吗?”
  
  “向辉兄,你何出此言?”
  
  “那好,我就开门见山吧,你是共产党,对吗?”
  
  李汉年面不改色地盯着钟向辉看,一时之间,狭小的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已经凝固了,两个人就这么彼此对视着,目光好像要竭力看穿对方的内心世界一样。墙上的挂钟发出了单调的“滴答”声。
  
  良久,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钟向辉一边笑,一边问道:“汉年老弟,你笑什么?”
  
  “向辉兄,那你笑什么?”李汉年毫不退缩,一脸淡定从容地迎接着钟向辉咄咄逼人的目光,“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共产党?你的依据是什么?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不是吗?时间足够证明一切了!”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钟向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我有种感觉,你就是共产党,我的感觉不会错。因为你和我身边的其他人太不一样了!”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直接走进丁站长的办公室去举报我呢?这可是大功一件啊!”李汉年的笑容不置可否。
  
  钟向辉摇了摇头,转而一脸的苦笑:“你是共产党又怎么样?很快,这上海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战争也快结束了!这连傻瓜都能看得出来。别看国军有精良的美式装备,那又能管什么用?大厦将倾啊,任谁都是挡不住的!”
  
  “向辉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老蒋对守住长江以南还是蛮有信心的!”李汉年调侃道。
  
  “知道吗?老蒋已经去台湾了,今天早上走的!”
  
  “哦?”李汉年心里一动。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汉年老弟,我们这些都只不过是炮灰而已,明白吗?那些叫得最响的、跳得最高的人却是跑得最快的!”
  
  “那你就当真没有别的打算?”李汉年向前靠了靠,双眼紧盯着钟向辉的脸。
  
  钟向辉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李汉年,眼神中充满了戒备的神情,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情,我可是做不出来的!”
  
  “向辉兄,好自为之啊!”李汉年站起身,又一次拿起了公文包,“我现在要去大德里办事处当班,向辉兄,改日再续如何?”
  
  钟向辉点点头,转身先行走出了房间。
  
  站在窗口,看着李汉年行色匆匆地走出大楼,弯腰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关上车门后,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辣斐德路的拐角,钟向辉的心中充满了疑虑。“蜂鸟”肯定是出事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钟向辉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只能依靠自己了,而“风雨”、“风雷”这两个名字却总是在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他之所以怀疑李汉年,一方面是因为李汉年太过正直,从未见过他贪过钱财或者有过什么风流韵事,而另一方面,就是李汉年在去十六铺码头接太太时所说的那一番奇怪的话。钟向辉的心里不由得忐忑不安了起来。他和李汉年从认识到现在也不是一两年的时间了,怎么觉得和这个人在冥冥之中总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关系。钟向辉又想起了李汉年来拜访老父亲时的那一幕,他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泪花,当时没有意识到什么,如今想来,难道是看错了?还是什么不知道的秘密存在?他真的是共产党吗?
  
  丁恩泽的夫人,像所有国民党高官的太太们一样,每天除了打打麻将,就是忙于参加各种体面场合的宴会。可是今天,尽管是她的生日宴会,她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几个闺中好友都已经各显神通跟着各自的丈夫去了台湾。剩下的几个,只要一见面就是唉声叹气,再也提不起往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兴致了。大家都很清楚,共产党已经在江北虎视眈眈,如今还赖在上海不走的,不用说都知道等待着的后果是什么。
  
  “恩泽啊,想想办法吧,疏通疏通关系,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国防部吗?不要老死守着那些金条不放,我们够花就行了,别太贪心!古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丁太太皱着眉头数落着老公。
  
  “唉!”丁恩泽长叹一声,“你就别烦我了,好吗?你以为我就没有想过吗?没这么容易的!南京那边的人个个都像狼一样,多少金条都填不饱的!你还是快出去吧,客人们都快要到了,再去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别在这个关键时刻再给我惹是生非了,好不好?”
  
  “哼!死脑筋!”丁太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挺直腰板,拉长着脸走出了书房。
  
  客厅里,来庆贺丁太太生日的客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丁太太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迎接着每一个走进丁家小别墅的客人。
  
  李汉年一身笔挺的少校军服,胳膊挽着身穿淡紫色旗袍的安子文,也出现在了丁家别墅的车道上。走上阶梯,丁太太一眼就被安子文新潮的发型吸引住了,刚才和丈夫的不愉快早就被瞬间抛在了九霄云外。她赶紧走上前几步,亲热地拉住了安子文的胳膊:“哎哟,李太太,快告诉我,你这发型是在哪家店里做的?太好看了!是哪个师傅的手艺啊?我对上海滩上的理发师傅不是太熟悉哦,怎么就没有见过这种发型呢?快点告诉我啊!……”
  
  安子文微微一笑,神态优雅到了极致:“是‘红牡丹’的师傅,和我是天津老乡,自然做起头发来就很用心啦!”
  
  “是吗?熟人啊,怪不得这么下工夫,改天一定要带我去啊,要记得啊!”
  
  “一定的,丁太太!”安子文嘴里答应着,然后抬头心照不宣地和李汉年对视了一眼,莞尔一笑。
  
  不远处的大厅里,钟向辉两眼默默地注视着谈笑风生的李汉年和他身边的妻子安子文,心中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刺痛。丁嘉惠注意到了丈夫脸上的微妙变化,顺着钟向辉的眼神,她看到了安子文,顿时明白了一切。她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了。
  
  今天算是丁恩泽的家宴,所以,请的人并不多,除了李汉年夫妇外,就只有女婿钟向辉,外加机要室主任戴长春夫妇和情报处处长郑如存夫妇了,总共十个人。李汉年就坐在钟向辉的身边,在觥筹交错之间,李汉年刻意关注着钟向辉。自从上一次不愉快的谈话后,就没有和他再说过话,他感觉到钟向辉今天的神情有些异样。
  
  对于钟向辉的酒量,李汉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当初在湖南临澧的军统临训班里,他是出了名的酒量小,最多喝三杯,第四杯就是很勉强了。可是今天,钟向辉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停地喝酒,似乎手中的酒杯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无形之中的解脱一样。
  
  “向辉兄,少喝两杯吧!”李汉年终于忍不住了,他伸手拦住了钟向辉手里的酒杯,“喝酒过量伤神呐!”
  
  钟向辉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呆呆地看了看李汉年,微微一笑,随即挡开了李汉年的手臂,转而站起身,绕过李汉年,来到安子文的身边,口齿不清地说道:“祝……祝贺你,安小姐,哦,不!李太太!我敬你一杯!汉年老弟是个……好人,你很有眼光啊!”
  
  钟向辉的突兀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难免感到有些吃惊,只有近在咫尺的李汉年却仿佛触电一般地死死瞪着钟向辉。从钟向辉的目光中他猛然意识到了这个平时一向稳重的男人为何今天会这么反常,难道他也爱上了面前的安子文?
  
  “钟先生,谢谢您,您喝多了!”安子文大方得体地站起身,扶住了已经有些站不稳的钟向辉,同时用眼色示意身边的李汉年赶紧伸手帮忙。
  
  由于身体前倾,安子文挂在内衣胸口的坠饰滑落了出来,钟向辉突然愣住了,双眼发直,整个人仿佛酒醒了一般。他伸出双手,就像一把钳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安子文的肩膀,嘶哑着嗓音急切地问道:“你这是哪里来的?你这个玉坠是从哪里来的?”说着,他的右手径直伸向了安子文的胸口。
  
  安子文一声尖叫,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努力想挣脱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见此情景,身边的李汉年想都没有想,站起身上前狠狠地甩手就给了钟向辉一巴掌:“你想干什么?”
  
  趁此机会,眼泪汪汪的安子文迅速扑入了李汉年的怀里。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在座的众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丁恩泽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此时的钟向辉却满面泪痕,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手指指着安子文的胸口,嘴唇哆嗦着:“快告诉我,这玉坠是谁给你的?”
  
  安子文随即躲到了李汉年的身后,双眼之中充满了惊恐。
  
  “是我给我妻子的结婚礼物,怎么了?”李汉年皱着眉头道。
  
  此话一出,钟向辉不由得愣住了,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李汉年。
  
  “你?快说!你到底是谁?”
  
  “向辉兄,我看你是喝多了!”
  
  “我喝多了?不!不!”钟向辉有些语无伦次,他踉跄着脚步靠到了桌边,定了定神,脸上的神情显得平和多了,“对,我想我是喝多了!站长,我有些不舒服,先告辞了!”说着,也不等丁恩泽开口,他头也不回地就向门口走去。
  
  丁嘉惠赶紧站起身,冲身边的父亲点点头,跟了上去。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还是丁恩泽的夫人打破了眼前尴尬的气氛:“大家快吃啊,别客气!来!我敬大家一杯!”
  
  “丁太太您客气了!”
  
  “谢谢丁太太!”
  
  ……
  
  毕竟是顶头上司的夫人,一时之间,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刚才那令人感觉难堪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一样。但是李汉年的心底却很清楚,丁恩泽那时不时飘来的目光就已经泄漏出了这只老狐狸内心深处那已经陡然而升的疑虑。不过,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所以当再次和丁恩泽目光相遇时,李汉年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并且露出了坦然的神情。
  
  “真的?你确信那就是你妈妈留给你弟弟小雨的玉坠?”钟山的话音有些颤抖。
  
  钟向辉点点头,他从胸口拽出了那枚带着体温的玉坠:“我没看错,父亲,一模一样!就在他夫人的脖子上挂着!”
  
  “天呐,都这么多年了,真没有想到,终于有你弟弟的下落了!”斜靠在枕头上的钟山感慨地闭上了双眼,一滴浑浊的泪珠滚出了眼眶。
  
  “可是,父亲,当年我们和弟弟分开的时候,他也已经九岁了,应该记得我了,我在湖南临澧上学时见到他,也和他说起过这件事,为什么他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不和我相认?”钟向辉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会不会这个世界上有第三枚这样的玉坠?”
  
  “不会的!这是我亲自在老城隍庙的玉器店替你母亲定做的,花型是你母亲最喜爱的梅花。你仔细看玉坠的正中心,有一个‘梅’字,另一个玉坠上有一个‘茹’字,合起来就是你母亲的闺名——梅茹。他不认你,肯定也是有原因的!”钟山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一种迷茫的神情,“你要理解他!”
  
  “父亲,为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却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你当年为何要离开母亲和弟弟。每一次我问起你,你也总是把话绕开!”钟向辉站起身,走到卧室的窗前,背对着病榻上的老父亲。他实在不忍心让父亲再一次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
  
  “你母亲是共产党!”钟山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内心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他的话音中透着一丝冰冷与麻木。
  
  “你说什么?”
  
  “你母亲是共产党!”钟山躲开了儿子质问的目光,“当年,我和你母亲是北大同学,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有了你和小雨。本来我们的日子过得还可以,两人尽管各自的政治信仰不同,但是,还算是相安无事。我很爱你的母亲!”钟山叹了口气,伸手从床头拿过相框,神情哀伤地注视着相片中的女人,“1927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相信不用我说你也清楚。老蒋开始下令屠杀共产党,上峰要求我和你母亲立刻断绝关系,不然的话就把她抓起来关到息峰集中营去。我不忍心,没有办法,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和你母亲分开了,划清界限。那时候我想,这样一来,你母亲就能够逃过一劫了!”
  
  “难道你就忍心留下弟弟,把我们兄弟两个分开?”钟向辉的话音有些颤抖。
  
  “我不能让梅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你母亲因为我不愿意脱离军统,所以很恨我。临走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辈子再也不愿意见到我,也不会让小雨认我这个父亲……”话没说完,钟山突然一阵剧烈地咳嗽,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孤单瘦弱了。
  
  此时,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阵风刮过,窗子被吹开了,猛力地撞击在了窗框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钟向辉叹了口气,伸手关上了窗子,重新又坐回到了父亲的病榻旁,满脸痛苦的神情。
  
  “如果小雨不认你,你就好好和他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会理解你的苦心的!”钟山把目光从发黄的相片上移回到了儿子身上,恳求道。
  
  “父亲,你休息吧,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钟向辉避开了父亲的眼神。他心事重重地站了起来,弯腰替父亲掖了掖被角,神情落寞地转身离开了钟山的卧室。
  
  儿子走后,钟山默默地注视着窗外,雨越下越猛了,哗哗的雨声拼命地敲打着窗玻璃。良久,老人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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