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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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黄宗羲还在秦淮河畔桃叶渡集会,“无日不连舆接席,酒酣耳热,多咀嚼大铖以为笑乐”,在嬉笑怒骂中,尽情鞭挞其恶劣行径。体无完肤的阮大铖,为此“杜门咋舌欲死”,躲到南京牛首山弘觉寺中达数年之久。
这世上,最不可得罪的就是小人。这个道理,黄宗羲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真切地品啜到。
崇祯十七年,公元一六四四年,天崩地裂,乾坤颠倒。三月,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在煤山“自挂东南枝”,明朝宣告寿终正寝;四月,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五月,多尔衮问鼎燕京。
京师沦陷后,黄宗羲跟随老师刘宗周到杭州招募义旅,图谋复明之计。五月,马士英与史可法拥立福王称帝,建立南明弘光政权,随即官复刘宗周原职,黄宗羲随老师又辗转来到南京。而此时的兵部侍郎,正是与马士英沆瀣一气的阮大铖。
咸鱼翻身,他终于等来了一雪南都之耻的时候。
像当年为东林士人写恶毒的《点将录》一样,阮大铖又编撰出一本《蝗蝻录》,诬指东林党人为蝗,复社人士为蝻,并按图索骥,根据当年《留都防乱公揭》上的一百四十位签名,逐一捕杀复社志士。
抱着匡扶明室大志的黄宗羲与顾杲锒铛入狱。黄宗羲的母亲闻听此讯后叹息道:“难道王章妻子和范滂母亲的苦难命运要集吾一身了吗?”老太太在悲叹,先前失去了丈夫,难道这回又要失去儿子了吗?
感谢清军!在阮氏的鬼头刀尚未落下之时,清军攻克南京,弘光政权垮塌,黄宗羲这才得以全命,踉跄而归。晚年的他在回忆这段经历时,不无讥讽地说:“弘光南渡,止结得《留都防乱揭》一案也。”
而颠沛流离、艰苦卓绝的奔走国难生涯,对黄宗羲来说,这才刚刚开始。
四
晚年的黄宗羲在《南雷余集•怪说》中自道:“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城者一,以谋反告讦者三,绝气沙墠者一昼夜。其他连染逻哨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者矣。”
逃离险境后的纸上回忆,永远是安静而褪色的,即便是当事人,也因走过种种绝望之后的绝处逢生,已然没有了经历时的那种惊魂未定,气喘吁吁。
让我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来复原黄宗羲这段命悬腰间、险象环生的岁月。
清顺治二年,公元一六四五年,清军在攻下南京、苏杭之后,重申剃发令,实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政策,惨烈的“嘉定三屠”就发生于这年。
清朝的剃发易服政策及其野蛮屠杀,激起了江南尤其是浙东人民的强烈反抗。孙嘉绩、熊汝霖在余姚,郑遵谦在绍兴,钱肃乐、王之仁在宁波,纷纷举起义旗,拥立鲁王朱以海为监国。黄宗羲与弟弟宗炎、宗会也积极响应,纠集故乡子弟六百余人组成“世忠营”,投入到抗清大业之中。
而鲁王朱以海政权,为了与唐定王朱聿键的隆武政权争夺正朔地位,彼此相互提防,各自为保存实力,对清兵实行保守抵御策略。浙河兵溃后,黄宗羲率残部遁入四明山,意欲结寨固守,抵抗清军。后因山寨被烧毁,宗羲无所归,清廷又屡次发令通缉,于是携子弟暂时避难于化安山中。
顺治六年,黄宗羲闻鲁王漂泊在健跳所一带海面,当即投奔行朝。此时,从陆地退到海上的行朝君臣,其凄惶落寞之相惨不忍睹。黄宗羲在《行朝录》中记载:“自浙河失守以后,虽复郡邑,而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陆处者惟舟山两年耳……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是故金鳌橘火,零丁飘絮,未罄其形容也。”
生活的艰难不算什么,真正的困难是内斗。此时,流亡朝廷的朝中大权尽归专横跋扈的张名振,“文臣稍异同其间,立致祸”。身为流亡政府左副都御史的黄宗羲,无所施展,每天只是与礼部尚书吴锺峦“坐舟中,正襟讲学,暇则注授时、泰西、回回三历而已”。而清廷这时饬令各地登录前明不降顺者家属名单,准备搜捕。由于担心家中老母安全,黄宗羲上呈告辞,更改姓名,潜逃家中。
同年十月,鲁王从海上转移到舟山,再召黄宗羲回行朝。这年冬天,黄宗羲奉命东渡扶桑,前往日本长崎乞师,未果后失望而归,隐姓埋名于山中。
但黄氏三兄弟抗清复明的努力,却始终没有停止。“自是东西迁徙无宁居”,所居之所,“江湖侠客,多来投止”。在清廷不断张贴缉拿令时,他坚持不懈地从事着匡扶明室的地下工作。就是在这颠沛流离中,他相继失去若干亲人,真正做到了为国毁家纾难。
为躲避清朝抓捕,黄宗羲和家人四处奔亡,而且“无年不避,避不一地”(《避地赋》)。《山居杂咏》就是他在顺治十六年躲避化安山时的作品:“锋镝牢囚取决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岂能奈我何!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著多。”读之,真如他所说,有横身苦楚、淋漓满纸之欷歔。
这一切就像个梦。辛劳一夜,醒来后却两手空空,两眼空空。
顺治十八年,公元一六六一年,最后一支南明政权——永历政权覆灭。自朱元璋赳赳开国,到永历帝苦苦挣扎、苟延残喘至此,享祚二百九十四年的明王朝一去不复。
明统既绝,长灯熄灭。心中的理想倏然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大风扬起,只能无奈地看它渐飘渐远。
捏着绳头呆呆发愣的黄宗羲,彻底绝望了。这年他五十二岁。
那就将故国埋在心中吧,只用热泪来时时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