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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时代的鲜明特征。
  
  小到一个女人的发髻花式、袖口宽窄,大至一个政体的意识形态、价值趋向,凡俗如市井闾里流行的方言俚语,高贵如王公贵胄间崇尚的风靡时好,环肥燕瘦,各有所钟。
  
  是人参与并改变了生存的时代,改变了的时代又反过头来影响人。它给这个时代里的一切打上烙印,最终将带有时代独特印记的文化以符号形式永远存档,醒目标定。
  
  如同文学,由汉赋,而唐诗,再宋词,再元曲,到明清为笔记小说;也如同书法,由秦篆,而汉隶,再魏碑,再宋楷。随着时代的不同,文学与书法相应呈现出不同的主流表达样态。历经两汉经学、隋唐佛学、宋代理学的系列嬗变之后,当历史的车轮由元及明滚滚而来,这个全新时代的学术风潮会再次改变吗?
  
  答案是肯定的。
  
  心学,将成为一面赫然的学术旗帜,猎猎飘扬在明朝的学术天空。
  
  从宋代程朱理学转型到明代心学,有两个人功不可没,其一是陈献章,另外一位是王阳明。他们二人在明代心学中的位置和作用,很像宋代理学中的“北宋五子”之于朱熹,前者是领航,负责发轫,肇起,推开一扇门;后者是中坚,负责承继,光大,在综采大成中将其推向全盛,使之蔚然成风。
  
  《明史•儒林列传》中讲得很清晰:“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
  
  撰《明史》的清代作者虽然高举程朱理学为正朔,将陆王心学视为异端,但他却客观陈述了心学在明朝“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以及“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的巨大学术影响。
  
  开启明代心学新航的陈献章,就这样桨声欸乃地从理学晨雾中划水而来。
  
  一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白沙里(今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人,号石斋,别号碧玉老人、玉台居士、江门渔父、南海樵夫、黄云老人等,因曾在白沙村居住,后人又称其白沙先生。生于公元一四二八年,明宣宗宣德三年,卒于公元一五〇〇年,明孝宗弘治十三年。
  


  他出生在一个传统的耕读世家,父祖皆无显名。其祖父名字颇像二十世纪山西昔阳县大寨村的那位著名农民,名陈永盛,号渭川。和陈永贵不同,陈永盛“不省世事,好读老氏书”。其父名陈琮,号乐芸居士,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赋,过着和大多数乡间文人一样的悠闲的隐居生活,二十七岁便英年早逝。
  
  我曾经在叙写周敦颐的那篇文字中思忖过:一代大儒的成长,是否必须以幼年失父为代价?何晏冲龄丧父,后由继父曹操调教培养;韩愈幼年父母双亡,其兄将其抚养至大;孙复父亲早亡,独与寡母相依为命;范仲淹幼年丧父,母亲再醮,继父为其完成学业提供生活保障;周敦颐少年失父,母亲与舅舅将其抚养调教至大……陈献章也经历了这种人生的不幸。
  
  而且,他更为不幸,甚至与父亲陈琮彼此连面都没见过。
  
  作为遗腹子,陈献章自出生之后便为孤儿,从此与他二十四岁的寡母相依为命。陈献章幼时一直体弱多病,他自称“无岁不病”,全是在母亲含辛茹苦、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下才不至于夭折,乃至“至于九岁,以乳代哺”。一个九岁大的孩子,仍在吮吸母亲干瘪的乳房,这的确少见。
  
  特殊的成长氛围,极端的生活环境,使得陈献章深知母亲的艰辛与不易,自懂事之日起,他便对母亲敬爱非常,极为孝顺。《明史•儒林列传》中说:“献章仪干修伟,右颊有七黑子。母年二十四守节,献章事之至孝。母有念,辄心动,即归。”彼有一念生,此即一感应,这就是母子连心。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及。”孟郊曾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绵密缝制了一首感人至深的《游子吟》,千年传唱不衰。陈献章也有一篇诉说母子情深的散文,尽管知道它的人不多,但其文学感染力比孟郊的诗作更强,更催人泪下。
  
  公元一四八三年,明成化十九年,五十五岁的陈献章为避盛气凌人的吏部尚书尹昊,向朝廷称病,请求归家事母。在上书给明宪宗的《乞终养疏》中,他这样写道:“非母之仁,臣委沟壑久矣。臣生五十六年,臣母七十有九,视臣之衰如在襁褓。天下母子之爱虽一,未有如臣母忧臣之至、念臣之深也……臣母之忧臣日甚,愈忧愈病,愈病愈忧,忧病相仍,理难长久。臣又以病躯忧老母,年未暮而气已衰,心有为而力不逮,虽欲效分寸于旦夕,岂复有所措哉!”拳拳孝母之情,溢于纸上,令人闻之落泪。朱见深皇帝读后大为感动,不仅准许他归家奉母,另外还特别封他为翰林院检讨。
  
  表现在少年陈献章身上的不仅是明理懂事,孝敬母亲,更为突出的是他聪明早慧,资禀异常。《明儒学案》中称他“自幼警悟绝人,读书一览辄记”。当陈献章刚刚读《孟子》一书,接触到其中的“天民”概念时,年幼的他为之慨然说:“为人必当如此!”
  
  如果你的记忆力不是太差,应该记得还有位儿童也曾在他的人生初年说过类似的话。幼而颖悟的朱熹刚接受启蒙教育,当老师授以《孝经》时,他粗粗一看后即在其上题写道:“不若是,非人也!”
  
  幼小的陈献章与孩提时的朱熹所共同表现出的人格禀赋是:亲近经典,志向远大,立意宏远,执意践行。
  
  陶渊明曾蓄素琴一张,上无琴弦,每当心中意至,辄取下虚拂一番,以造心中之趣。陈献章梦中也曾自拊石琴,其音泠泠然绝美,梦中有人对他讲:“八音中唯石难谐,子能谐此,异日其得道乎?”醒来后,陈献章以为得到神启,于是为自己起别号为石斋,胸中慨然有承继圣贤之意。
  
  正统十二年,公元一四四七年,二十岁的陈献章应广东乡试,考中为举人。次年参加会试,中副榜进士,进入国子监读书。

  
  公元一四五四年,二十七岁的他偶然间听闻到抚州崇仁的康斋先生大名,遂不远万里,跋山涉水,一路追寻到崇仁,投其门下,向拒不出仕、困处乡间、怡然自得在家读书课徒的吴与弼先生虚心请教。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看来,这首悠扬而抒情的歌不光今天的人会唱,旅途中奔波的古人大概也会常常哼起吧。其间大不同的是,今人千万里追寻的往往是金钱或女人,而古人苦苦追寻的却是知识与学问。
  
  二
  
  吴与弼相当不简单。
  
  吴与弼,字子傅,号康斋。他与同时期另一位儒学宗师薛瑄,俱为明初朱熹之学的代表人物,号称“南北两大儒”。
  
  《明史》中这样说他:“与弼年十九,见《伊洛渊源图》,慨然响慕,遂罢举子业,尽读《四子》、《五经》、洛闽诸录,不下楼者数年。中岁家益贫,躬亲耕稼,非其义,一介不取。四方来学者,约己分少饮食,教诲不倦。”
  
  他有一句著名的口号是“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治平,难矣”。宦官势力在明朝十分强大,几乎祸害了有明一代的整个朝政,佛教势力同样以不可阻挡之势迅猛发展。这两种势力当道,于吴与弼而言,就失去了走出家去治平天下的先决条件,只能老于林下。为此,从明英宗正统年间到明代宗景泰年间,再到明英宗复辟后的天顺年间,他屡被推荐,但一直拒不出仕。
  
  天顺元年,明英宗朱祁镇赐玺书,赍礼币,征吴与弼赴阙,授他左春坊左谕德,面对殷勤备至的皇帝,他仍然摇头拒绝。明英宗纳闷了:“闻处士义高,特行征聘,奚辞职为?”他回答道:“臣草茅贱士,本无高行,陛下垂听虚声,又不幸有狗马疾。束帛造门,臣惭被异数,匍匐京师,今年且六十八矣,实不能官也。”英宗不许他辞职。最后吴与弼请求“以白衣就邸舍,假读秘阁书”,以普通百姓身份入馆,翻阅秘阁之书。明英宗说:“欲观秘书,勉受职耳。”两个月后,吴与弼以病重为名请归。明英宗只好遗憾地放老先生返乡,而且“赐敕慰劳,赍银币,复遣行人送还,命有司月给米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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