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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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志超椒豆眼转着说道:“兄弟要事在身,自不能在此多耽搁,只在下初来此地,这人生地不熟,更有许多军务须与兄弟磋商。我看——”他顿了下,接着道,“我看不如这样,在下便随兄弟一起去汉城,这样有事儿也好向兄弟当面讨教。真若有甚事儿给误了,制台那里你我都不好交代的,你说呢?”
“这——”兀自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响,房门开处进来一人,圆胖脸,小胡子,敦敦实实的身材略显臃肿,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虽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怎的,怎么看怎么别扭。叶志超笑道:“聂老弟辛苦了。来,我与你介绍,这位便是袁世凯袁老弟,日后多亲近些。”
“一定一定。”聂士成略拱了下手,道,“在下太原镇总兵聂士成,日后还望袁兄多多照顾。”袁世凯忙不迭打千儿还礼:“彼此彼此,聂兄客气了。”
“聂老弟,都安顿好了?”
“照大人吩咐,已安顿妥当。只帐篷尚差着些,大人看——”
“有袁老弟,还怕缺几顶帐篷?”叶志超望眼袁世凯,轻咳一声接着道,“袁老弟汉城方面尚有差事在身,不能在此久候。咱们初到这里,许多事儿都没处下手,我方才与他说着随他一并过去,这里的事儿就烦劳老弟先多费点心思。”聂士成怔了下已自会过意来,心里冷哼了一声,道:“这都应该的。只大人这一去,手下那些兵士——”
“汉城离这里就箭许来地。有事儿还不眨眼工夫就到了?至于我手下那些家伙,该怎生管着随你,莫要顾着我的面子。老弟治军有方,那些家伙就得你好生管管呢。”叶志超哈哈笑着说道,“袁老弟,你看还有甚说的?”袁世凯抬手摸摸额头:“没有没有。帐篷待会儿便吩咐送过去。聂兄若还有什么事可与李德他们言语,这些家伙跟随我不少时日,一般事都应付得来。好了,聂兄一路劳顿,歇着吧。兄弟这先告辞了。”
送走袁世凯、叶志超二人,怏怏回转房中,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听着屋角自鸣钟单调的“沙沙”声,聂士成越想越觉着窝火,因叫亲兵泡了壶酽茶,斜倚在椅上只是出神。一时贴身侍卫单彪进来,甩马蹄袖施礼道:“大人,所需帐篷已补齐了。”
“嗯。”
“大人,有几个弟兄猴急,拉了城外村里人家的闺女便——人家现找上门了,您看——”
“狗东西,告诉多少遍了记不住怎的?传令,就城外村里将那几个东西斩首示众!”
单彪犹豫了下,小心道:“大人,那些都是叶大人手下的。”
“便天王老子的手下,老子也照杀不误!”聂士成额头青筋跳动了下,睁眼望着单彪,“告诉兄弟们,都放机灵着点,别他妈给人做了还闷在葫芦里!”单彪答应一声,满腹狐疑道:“大人意思是——”
“狗娘养的想让咱做炮灰,哼,门儿也没有!”
“标下明白,标下这便去告诉兄弟们。”
“顺便让那李——就袁世凯手下那几个进来。”
“嗻。”
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大地都颤了下,聂士成身子一个激灵。“要变天了?”聂士成喃喃自语一句趋步窗前,但见墨云缓缓地向着太阳压去。凉风迎面袭来,带着丝丝凉意,聂士成痴了一样呆呆地站着。忽地,只听他想起什么似的张口喊道:“单彪!单彪!”
“大人,单头儿方出去了。”
“传令下去,所有辎重一律放在车上,搬下来的都重新装上!晚上值哨加倍,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以焰火告知!”
“嗻。”
“还有——”聂士成沉吟下,轻轻摆了摆手。见李德从月洞门处过来,转身自搬了雕花瓷墩放在门口,一撩袍角坐了,说道,“不要行礼了。你就是李德吧?”“标下正是。”李德到底还是甩马蹄袖行了礼,起身赔笑道,“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聂士成没有理会,移目扫眼一侧的崔钰,问道:“你呢?”
崔钰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颧骨上嵌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闻声上前一步躬身道:“标下崔钰见过总兵大人。”“嗯。”聂士成点点头,道,“怎的就你们两个?”
“袁大人留了五个兄弟听大人差遣。”李德有意无意间舒了口气,“方才瞧着要变天,其他几个说袁叶二位大人行得匆忙,不曾带着雨具,故赶了前去。”“是吗?他们可真会服侍人呐。”聂士成冷哼了声,道,“那你们两个呢,怎么不一块儿去呢?”
“这——”李德叹了口气道,“他们动的甚心思,标下不说大人想必心里也亮堂。这不安稳,汉城只怕亦如此,既如此,待哪儿还不都一样吗?”
“哦,没看出你小子傻头傻脑的,心思还缜密着呢。你在这多少年月了?”聂士成挪了下身子,道。
“回大人,标下在朝鲜少说也三年多了。”
“三年,不算短了。”聂士成眉棱骨抖落了下,沉吟道,“此去汉城道路你二人可熟悉?”
“熟悉,这一月往来少说也五六趟呢。”崔钰满脸堆笑道。
聂士成笑着点了点头:“这统兵打仗,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最紧要。其次便数地利。待会儿下去你们便与单彪带些兵士查探查探——”
“大人,这路标下便闭眼也——”
“不止大道,小路也不能放过。多问问本地人,该留兵守着的就留些人马。此事关系匪浅,要仔细着些,知道吗?”
“标下明白。”
李鸿章檄调叶志超、聂士成统兵两千五百赴朝,光绪心中便揣了个鹿儿般咚咚直跳,当即降谕“绥靖藩服,宜图万全,尚须增调续发,以期必胜”。然而,面对他的谕旨,面对叶志超日本不断增兵朝鲜的电文雪片般飞来,甚或当日军包围牙山清军的电文传来,李鸿章却只入目不视、充耳不闻。此时的他已抱定了“避战自保”的念头。他渴望列强出面调停,更是幻想着“联俄制日”以迫使日军从朝鲜撤退。然而,世事的发展却是——
俄国,在日本保证出兵朝鲜只是要解除中朝传统关系,且尊重俄在朝利益时,退却了。
英国,为了对抗俄国,有意拉拢日本。
法国,支持日本。
美国,支持日本。
……
一个个美好的希望相继化为泡影。但是,李鸿章依旧不思备战,把希望寄托在了所谓的“万国公例”上。直到日军闯入朝鲜王宫,挟持朝王李熙,组织傀儡政权的消息传来,李鸿章方万般无奈下不得不派奉军左宝贵、盛军卫汝贵、毅军马玉昆及丰升阿等四军从辽东渡鸭绿江进军平壤,并雇“高升”号等三艘英国商船,从海路运载两千名清军,增援牙山清军。
北洋海军基地。
天已黄昏了,落霞缤纷,彩云辉映。喧嚣的军港宁寂了下来,只远处天际间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兀自不知疲倦价翩翩飞舞,静谧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国成哥。”一个二十上下的水兵长吁了口气,喃喃道,“这马上就要出海了,你心里紧张不?”
“紧张?我王国成当了这么多年水兵,图的什么?还不是在海上真刀真枪地干上一仗。不然还叫水兵?只不知这次轮不轮得上,我们那位方大人别看平日价嚷得比谁都上劲,其实——”王国成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在夕阳下闪着光亮,冷哼一声,抬手拍拍那年轻水兵肩头,“第一次出海便赶上这事儿,紧张是难免的。不过这还都说不准呢,不是吗?别想这事了,去找翠翠聊聊。”
“国成哥,你——”
“怎了?瞧你那样,一说翠翠就脸红,还像个男子汉吗?”王国成笑着道了句,随即敛了脸上笑色叹道,“不要以为是国成哥说笑,当初第一次出海,我也是你这般的,是你杏花姐与我聊了几个时辰,我这心里方踏实了许多,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一准不会错的。”说罢,王国成发泄胸中郁闷价俯身捡块砾石狠狠甩了出去。那水兵知他爱着杏花,只却不知什么缘故二人迟迟没有成家,遂犹豫下问道:“国成哥,你和杏花姐——是她不爱你了吗?”
“不是。”
“那是——”
“她当年为了埋葬父母,借了狗日的五十两银子,说到期不还便以身相许。前次我求邓大人救她回来,便为着还银子被人拐了的。那狗日的碍着邓大人没敢造次,只银子却翻了一倍!如今还差四十多两呢。”王国成说着长吁口气,接着道,“好歹也就一年工夫,明年这时候她就自由了。”
“一年?杏花姐她那身子吃得消吗?国成哥不晓得洗衣局那环境?”那水兵说着眼睛一亮,急道,“国成哥,找邓大人,求他帮帮你,你不说他人很好吗?”王国成看着那水兵摇头道:“邓大人是好人,可他家境也不大好,再说他又有那么多的大事要处理,为这点小事烦他好意思吗?人,要靠自己,不能只企望着别人。那地方虽说苦了些,可总比烟花之地好多了不是?”王国成说着正色道,“你比国成哥有福气,能随着邓大人这等好人。日后一定要好生做差,尽心侍奉大人,也算是替哥哥报恩吧,嗯?”
“国成哥放心,兄弟理会得。”
“我与杏花能到今日这份儿上,全靠了邓大人——”王国成仰脸兀自说着,身后忽然传来声响:“王国成,你说甚来着?”转身看时,却正是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并着经远舰管带林永升,忙不迭甩马蹄袖施礼道:“济远舰水兵王国成见过大人!”
“标下耿忠给二位大人请安。”
“都起来吧。”邓世昌满脸阴郁,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方才可又提到了那事儿?是怕别人都不晓得我邓世昌私带外人上舰吗?”
“不不不,大人,标下岂是那种没心没肺之人?”王国成急急打千儿道,“标下只感念大人大恩,恨自己无以为报——”“谁说无以为报?眼下战事一触即发,你只到时候奋勇杀敌,便不枉我当日违例允那……那姑娘上舰了。”
“大人,标下……标下想问您声,此次不知派哪些舰出海呀?”
“这还不晓得呢。怎的,手痒痒了?”邓世昌微笑道,“放心,有你用武的地儿。回去将你那炮擦得亮亮的,过会儿就有消息的。”
“嗻。”王国成脸上掠过一丝欢喜神色,躬身欲退下只却又被邓世昌唤住:“对了,你们方大人可去了丁大人那里?”
“还在床上躺着呢,说身子骨不舒坦。”王国成冷哼一声道。
见邓世昌翕动着嘴唇还欲言语,林永升插口道:“好了,你去吧。”
林永升,字钟卿,福建侯官人。十四岁入福建船政学堂学习航海驾驶,光绪元年充任船政学堂教习。光绪二年,与同学林泰曾、萨镇冰、刘步蟾等十二人前往英国学习。光绪十四年八月,北洋舰队正式成军,被委经远管带。后实授北洋海军左翼左营副将。见邓世昌当着王国成的面欲言方伯谦,遂挥退王国成,踱步前行道:“正卿说话还是小心些好。前日伯谦还在丁大人处嚼你舌根呢。”
“那又怎样?我不信丁大人会信他言语!”邓世昌冷哼一声道,“就他这种人,选进我北洋水师已是耻辱,更有甚颜面做一舰之长?不说他阅兵做的那些把戏,午时我还亲眼见他从窑子出来,如今却身子不舒坦,鬼才相信——”“算了,不说了。”见已近提督衙门,林永升插口道,“伯谦就……就那样人儿,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
夕阳下,提督衙门前一派庄重肃穆景象,铁杆大旗高矗在衙门外,晚风中瑟瑟作响。几十名军校钉子似站在巍峨的衙门前纹丝不动,营造出一种肃杀的气氛。见邓世昌、林永升进来,一个亲兵立刻迎上来:“二位大人来了,先请签押房候阵。”
“丁大人——”林永升掏怀表看看,恰申正时分,沉吟下道。
“丁大人正与刘总兵议着事呢。李制台来电他们便议着,现下少说也个把时辰了,估摸着就这阵光景。二位大人请。”那亲兵说着将手一让,邓世昌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犹豫了下止住,望眼议事堂方向抬脚踱向签押房。
签押房内,十多个北洋水师将领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来回踱着碎步听人说笑,直烧开了的沸水价嘈杂不堪。营务处提调牛昶炳迈着稍稍有些罗圈的腿在屋中来回踱着碎步,指手画脚,说得唾沫四溅:“提督大人还寻思什么?依我看,便护送舰艇亦不必派,小日本它吃豹子胆了,敢招惹英国?”
“可不吗?”广甲舰管带吴敬荣就坐在牛昶炳身边,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价闪着光,点头附和道,“这大热天儿出海,谁受得住?”似乎真的酷热难耐,吴敬荣说着抬袖揩了把簇青的额头,“与其劳师动众,倒不如让大家养精蓄锐以待——”“吴大人养了这么多日子还不够吗?”左翼总兵兼镇远舰管带林泰曾呷了口茶含嘴里,静静地听着众人言语,闻声忍不住咽下插口道,“身为军人,说出这种话来,吴大人不觉着有愧朝廷恩典吗?”
吴敬荣老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咬着牙齿,拱手道:“林大人心志坚定,器识深闳,下官自难以望大人项背,只大人职掌镇远铁甲舰,何曾晓得广甲舰那环境?倘大人在我那待个一月——”
“吴兄这说甚话来?可是忘了你那身份?”牛昶炳眼见林泰曾面色铁青,起身打圆场道,“大敌当前,以和为贵。咱这般样子丁大人如晓得像话吗?”说着,他向着林泰曾打了个千儿,“林大人莫要见怪,吴大人也是心里窝着火。他那广甲舰实在是差了些。与提督制台言语不下十遍,只没银子改造。也难怪的,您说是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养着我们是做摆设的吗?广甲条件是差了些,可广乙诸舰又何尝不是如此?各舰若皆以此为托置朝事于不顾,岂不误国误民?!”林泰曾轻咳两声,不无惆怅地长吁口气,“战争之胜败关键还取决于人。大战在即,我希望诸君皆能振奋精神,奋身杀敌,以扬我北洋海军声威,卫我大清之尊严!”吴敬荣一双三角眼眯缝着凝视林泰曾,似乎还想反讥几句,只终暗吁口气硬咽了回去。“林大人希望亦大家之希望,我北洋水师建军这么多年,方遇着此难得之机遇,岂能轻易让其溜掉?大伙儿说呢?”林泰曾虽是镇远管带,只又兼着北洋水师左翼总兵之职,身份自比众人高出一截。听着牛昶炳言语,众人心里虽各有自己的算盘,却皆默默点了点头。牛昶炳转脸望着林泰曾,拱手道,“大人放心,一到节骨眼儿上,兄弟们绝不会含糊的。不过,林大人,依您看来,此次如果真要咱护送,可会出事?”
“日夷蓄谋已久,其舰队司令官伊东佑亨又是海军难得之帅才,如若我护送舰只力量单薄,怕——”林泰曾眉头紧锁道。
“大人,”来远舰管带邱宝仁咬下嘴唇,道,“英国虽说拒绝调停,但其绝不甘于日本横行的。此点小日本心中不会不清楚。咱此次用英商船、挂英国旗,想小日本会有所顾忌的吧。”
“日夷这么多年发展迅猛,但若与英法诸强抗衡还差得远呢。正因此,它方迟迟没有下手。”林泰曾说着话锋一转,“但这并不能说明日夷会将其野心收敛。眼下日本国内局势动荡,其发动战争以转移民众视线之心尤切,相信它会不顾一切的。”说罢他仰脸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夕阳已消逝在地平线下,夜幕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天穹。众人你看我我瞧你,都没有言语,顿时屋内沉寂了下来。
“各位到得真够早的。”邓世昌说着推门进来,扫视众人一眼,道,“刚还听着言语呢,怎么就不吭声了?看来我就是个丧门神了。”林泰曾转身淡淡一笑,指指一侧杌子道:“早不来晚不来,正与诸位说着出海的事你便来了,看来你这鼻子还挺尖的。”
“凯士兄,可有甚消息?”林永升边抬腿坐了边急急问道。
林泰曾轻轻摇了摇头:“丁大人正与刘总兵议着呢。”见他努嘴示意,邓世昌、林永升拱手向众人招呼一声复出了屋。扫眼四下,林泰曾方压着嗓门儿道,“此次护航,大人意思全舰出海,只制台不允。”
“为什么?!”邓世昌睁大了双眼。
“说是此次运兵挂着英国人的旗子,没这个必要。”
林永升欲言语,只邓世昌已抢先开口道:“制台大人怎会有这种想法?日夷岂会因着是英船便眼睁睁地看着我朝增兵朝鲜?真迂——”见林永升连不迭丢眼色,邓世昌方觉失礼,忙自收了口,叹口气道,“制台难不成真把我水师做摆设了?此事可关乎我北洋水师乃至我大清国颜面呀。”
“颜面固然重要,可总比没了实力强吧,但有实力在手上,制台仍是我大清国擎天之柱,明白吗?”林永升冷哼了声。
邓世昌额头青筋乍着,咬牙道:“北洋水师虽是中堂一手筹建,但却不是制台一人之水师,它是属于我大清国的。岂能因一己之私利而置大义于不顾?”
“各位大人,提督大人有请。”正自说着,屋外传来声响。众人互望一眼,忙不迭起身整衣疾步出屋。
丁汝昌穿着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面色阴郁,静静地坐在案前,接到李鸿章电令迄今虽只短短两三个时辰,但他却似苍老了许多:发辫散乱,眼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青灰色,一双深邃的眸子忧郁中带着丝茫然。见众人欲行礼请安,丁汝昌坐直了身子,微抬下手:“都坐着吧。”扫眼周匝,丁汝昌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方伯谦呢?还没来?!”众人凝视着丁汝昌,但觉一股不安从心底深处油然而起,不吱声,点了点头。
“来人!”丁汝昌仰脸喊道。
“卑职在!”
“再唤方伯谦,他若走不成便与我抬来!”
“嗻!”亲兵答应一声,转身正欲出屋,只屋外已进来一人:六尺左右个头,尖嘴猴腮,一对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众人循丁汝昌目光望去,却正是济远舰管带方伯谦。“卑职方伯谦见过提督大人。”方伯谦望眼丁汝昌,忙不迭垂下头来,甩马蹄袖道,“卑职身体偶感不适,迟来了些时辰,还请大人恕罪。”
“是吗?”丁汝昌冷哼一声,“早起不还好端端的,怎的转眼间便不舒服了?这也来得太是时候了吧?!”方伯谦脸上泛起朵朵红晕,嗫嚅道:“回大人,卑职晌午吃了些酒,又进了些凉食,想是——”
“形势日紧,正是你等大展宏图之际。若是错过岂不可惜?我这正有个郎中,要不唤他与你看看吧。”
“不不,”方伯谦摆手急道,“不用了,卑职方吃些药,已觉好多了。正事要紧,若为着卑职耽误了朝廷大事,卑职可真惶恐万分呐。”见丁汝昌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刘步蟾忙丢眼色过去:“大人,伯谦说得甚是。还是正事儿要紧。”丁汝昌长吁口气,环视一眼众人道:“朝廷花上千万两银子创建北洋海军,又送诸位出洋留学,为的是有朝一日诸位能驾驭战舰巡洋御敌,捍我大清尊严。自本提督未时传令后,诸位多能悉心奋战。但仍有少数人——”说着,他睃了眼方伯谦,“无视本提督将令,疏于战备,妄想以种种理由借故推诿!临阵怯敌该当何罪,我北洋水师章程上写得明明白白,迄今以后,希望诸位牢记在心上!若再有此种事情发生,本提督定禀于制台,军法论处!”
“卑职谨记大人严令。”众人起身道。
丁汝昌点点头,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轻咳两声道:“朝鲜目前局势诸位心中早已明了,我牙山上千弟兄正处于日夷包围之下,形势甚是危急。接李制台电令,令我水师出动济远、广乙、威远及操江四舰——”
“大人,”邓世昌一颗心直从高高的悬崖上跌入了万丈深渊似,怔了下急急插口道,“日本联合舰队正四下巡弋,欲与我水师起衅,以四舰出海万不可为。卑职恳请大人收回成命,以我水师所有主力战舰出海护航。”
“你说完了吗?”丁汝昌心中堆积着厚厚的郁闷无处发泄,闻声冷道。
“大人——”邓世昌怔了下,道,“卑职失礼,愿受责罚。只求大人万万三思,此一事不仅关乎我水师声誉,更关乎数千陆营弟兄性命和我大清国尊严。”
“此事本官自有定见,你不必多言。”
“大人,卑职请求以经远舰随行出海护航!”
“卑职亦愿率致远舰——”
“都不要说了。”丁汝昌仰脸长吁了口气,摆手道,“此事已然议定,没有变更余地的。”
“大人——”
“不要说了!”丁汝昌挪了下身子,道,“方伯谦!”
“卑职在。”方伯谦只听着“济远”二字,头便“嗡”的一声涨得老大,兀自神色恍惚间,猛听得丁汝昌声音,直电击似浑身哆嗦了下,有气无力道。
“此四舰皆由你指挥,一路上要切切小心。遇着日舰,能避则避,若不能躲避,以礼待之,其若寻衅生事当以忍为上。要时时记着你的任务是护送陆营兄弟!”丁汝昌顿了下,沉吟道,“若日舰敢向我开炮,允你还击,但以保证兵船安全为要。知道吗?”
“卑职明白。”方伯谦额头上细汗直往外渗,干咳两声掩了心中恐惧,道,“不知何时起程?”丁汝昌掏出怀表看了看,慢慢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面。外边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昏沉沉的苍穹上几点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半晌,但听丁汝昌开口道:“亥时起锚。其他各舰严阵以待,随时听候调遣。”
“嗻。”
丁汝昌犹豫了下挥挥手,也不言语抬脚便出了屋。
斗转星移,不知不觉间,东际天穹泛起一片鱼肚白。离开喧嚣的牙山港,重返茫茫无际大海怀抱中的济远四舰全速行驶在丰岛海面上。道道金光射在水兵的脸上,疲倦中带着丝欣喜、困惑和不满。
“哎——”一个三十左右、尖嘴猴腮、脸上遍布青春痘的水兵抬胳膊伸个懒腰,道,“我说平子,这晌午回去咱还接着玩吧。他妈的,前夜这手可真够背的,一月饷银眨眼间便没了。”“怎的,这会儿不背了?”唤平子的水兵笑道,“免了吧,你他妈有精神,我可没力气陪了。明天再说吧。”说着,他不堪晨寒似的扯了扯衣领,“你们说这小日本是没闻着动静,还是惧怕咱北洋水师,怎的连个屁影也没有呀。”
“臭小子,你他妈没话便闭上嘴,尽说些晦气话,小日本军舰不来也要叫你唤来了。”先时那水兵张口道。
“麻子哥莫不是心里也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