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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四章

  “那就好。今儿少了你可不行的。”说话间进得东宫门,但见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甬路两侧古柏夹道,绿草如茵,真可谓聚天下之大观,权人间之胜境。近眼处一处门楼,其上匾额满汉两种文字书着“仁寿门”三字。慈禧太后会意地点了点头:“季云,今儿怎生个游法呀?”“回老佛爷,”李鸿藻于一侧躬身道,“这进去便是仁寿殿,奴才意思先稍事歇息,而后再沿湖观览。待至老佛爷寝处乐寿堂,先进点膳食——”“好,就这么着。”慈禧太后微摆了下手,“今儿都听你的。”
  
  出仁寿殿,一行人沿昆明湖直北,盏茶工夫,复折向西行,老远便见苍松翠竹中一座殿宇崇阁巍峨,层楼高耸,慈禧太后脚下加快了步子。
  
  进大门,但见林木葱葱,各色花儿竞相争艳,正中刻有海浪纹的青石座上,横卧一玲珑剔透的巨石,高可逾丈,厚约数尺,石上镌有“青芝岫”三字,其侧四周遍刻乾隆皇帝及其大臣们的题咏,甚为精致。慈禧太后四下踱了圈,复于石旁站立了会儿,点头说道:“嗯,还不错。奕䜣,膳食备妥了吗?”
  
  “早按着老佛爷意思备妥了。老佛爷意思——”


  
  “端进来吧。你们也都下去进点,不用在这侍候着了。巳时过来便是。”慈禧太后说着抬脚径自前行。
  
  “嗻。”
  
  正殿面阔七间,堂前对称排列着铜鹿、铜鹤、铜瓶。慈禧太后在丹墀下凝视了会儿殿额上的“乐寿堂”三字,抬脚进去。殿内香气扑鼻,慈禧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张臂伸个懒腰在炕上大迎枕上斜倚着躺了:“给我揉捏揉捏,这身子骨看来真不中用了,这点子路便觉着腰酸背痛得不行。”
  
  “嗻。”李莲英答应一声趋步上前,“老佛爷这说哪儿的话来?您呀,身子骨硬朗着呢。您没瞧六爷他们几个,那才叫不行呢。要不待会儿老佛爷您坐着轿子?”慈禧太后点了点头,问道:“戏园子装修好了吗?”“早收拾妥当了。”李莲英咽了口口水,眉飞色舞道,“那地儿奴才亲自督着,老佛爷一准满意的。楼高七丈,宽六丈,上中下三层……”
  
  “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指指案上茶杯道,“那些花石可运了过来?”
  
  “这半月工夫哪就运得过来?”李莲英起身捧茶堆笑儿回道,“老佛爷放心,奴才正催着呢。一准儿不会误了日子的。”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告诉他们,别咋咋呼呼的,怕人不晓得。对了,皇后呢?七格格一过门,这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儿,心里直闷得慌。”
  
  “奴才过去,皇后主子身子骨正不舒坦呢,太医们说是夜里受了些风寒。”李莲英说着叹了口气,“奴才看皇后主子她也真……真够可怜的。这只一个来月光景,好端端的人儿便瘦得皮包骨头似的。”慈禧太后轻哼了声:“那都是她自找的!谁要她一门心思还挂着那东西?!”“这……这说是这么说来着,只……只主子她正当年纪,也怪不得的。”李莲英三角眼滴溜溜转着小心地说了句,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要说这都怪万岁爷,珍主子哪点子及得上主子娘娘——”
  
  “别说了!”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嗻。”李莲英身子哆嗦了下,眼见得小太监抬着膳桌进来,忙自起身小声张罗。慈禧太后微微扫了眼,不知肚中不饿抑或是李莲英倒了胃口,只端碗燕窝汤徐徐啜下便吩咐撤了。李莲英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终又咽了回去。慈禧太后漱口,趿鞋下炕,背手来回踱了几步扫眼李莲英道:“以后说话思量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嘴上上把锁,别往兴头上泼冷水,记着了。”
  
  “奴才记着了,奴才记着了。”李莲英暗吁口气,犹豫了下硬着头皮接着道,“老佛爷,那寿诞的事儿……奴才这做起来……”慈禧太后冷哼了声,阴森森的目光闪着绿幽幽的光亮冷冷说道:“甚战事呀,饥荒呀,说白了,他不就想和我过不去吗?!这事儿你不用管了,回头告诉荣禄、奕䜣,让他们筹备。”

  
  “嗻。”
  
  “放生地儿放哪儿了?”
  
  “回老佛爷,就在排云门前。”
  
  “我歇会儿觉,你过去再看看,让小崔子到时辰唤我便是了。对了,让内务府将昨儿进的那些东西与你主子娘娘送过去,告诉她别胡寻思,养好身子骨当紧。”
  
  “嗻。奴才告退。”
  
  排云门,面阔五间,门前一对造型精美的铜狮和一十二块形状各异的太湖石,皆为畅春园遗物,其上排云殿,乾隆年间为大报恩延寿寺的大雄宝殿,再上佛香阁、智慧海,构成层层上升的立体建筑中轴线,为颐和园诸景之中心所在。其时已交六月,万里晴空上一轮炎炎骄阳直射得大地一片腊白。李莲英一路小跑着过来,头上豆大汗珠走线儿般扑扑直往下淌,心中本自烦躁不安已极,眼见得一众太监兀自手忙脚乱、跑前跑后张罗个不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离着尚二三十米远处,便大声嚷道:“狗东西,想找死呀,还没预备好?!”
  
  一个太监头儿胸前衣裳被汗水打湿了大片,三步并两步迎上前躬身打千儿小心道:“回总管话,鱼儿方试……试着,还行的。只那鸟儿,实在——”
  
  “刚毅呢?去万岁爷那唤过来!”李莲英脸色铁青,边走边道。
  
  “刚相爷过来了,正在湖边忙着呢。”
  
  慈禧太后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凡开罪了她的人,莫不是睚眦必报。许是怕来世遭报应,就这么个人儿,却一门心思地吃斋念佛。且每年都要弄些鱼儿、鸟儿堂而皇之地放归自然,以示其普度众生之菩萨心肠。这年恰其六十寿辰,李莲英便寻思着换个花样,以讨其欢心,思来念去,想着个鱼儿回游、鸟儿回笼的点子,只他却不去做,将这差事交与了刚毅。刚毅心知这都是骗人的把戏,只怎样去骗才能不被人察觉却不亚于摘月入怀,搜肠刮肚半月光景,方想着撒些鱼饵诱鱼回来,拴条线儿引鸟回笼,在府邸里试着还真灵验,便真的一般无二,只到了园子,谁想却出了差错。
  
  却说李莲英听着,脚步“橐橐”便奔了湖滨。“云辉玉宇”牌坊前,恰刚毅迎面过来,李莲英暗哼一声止步,三角眼睁得豆圆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言语。刚毅胳膊下夹着顶戴花翎,簇新袍服干一块湿一块地图也价,兀自攒眉蹙额低头急行,猛地一双脚映入眼帘,忙不迭收步,仰脸却见是李莲英,心里顿时揣个小兔价“咚咚”跳个不停,赔笑道:“总管,您这甚时过来的呀?怎也不吱声?”
  
  李莲英腮边肌肉跳动下,冷冷开口道:“你不说都没问题吗?嗯?!”
  
  “这……这之前在府里试过了,确是没问题的。只是一到这园子谁想却——”刚毅满脸窘色,支吾着说道,“方才我在湖边看了,鱼儿是因着鱼饵味淡且少,现下没问题的了——”
  
  “真的没问题了?”见一众太监怔在当地,李莲英喝道,“还等什么?快去准备!”刚毅似这才发现众人兀自看着自己,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掩了道:“是是。只那鸟儿实……实在是……”
  
  “过去瞅瞅。”李莲英说着抬脚前行,湖滨两侧,上百个笼儿、筐儿一字排开,一侧鱼一侧鸟摆得井井有条,“将那饵都撒下去,放那怕人瞧不见怎的?”李莲英说着径至鸟笼前打开一个,四五只云雀迟疑着、呆望着,忽然“刷”的一声展翅破笼而出。李莲英凝目望着,远了、线直了,然而,它们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回转笼中,只扑腾着翅膀在天际中挣扎着。
  
  “你早先便知道是这样子?”
  
  “是的。”刚毅惴惴不安地应了声,扫眼正自忙不迭倾倒鱼饵的太监,嗫嚅道,“总管,那……那饵倒不得的。不然待会儿鱼儿便不……不会游的。”李莲英沉吟了下,吩咐道:“装包儿放怀里,过会儿都小心着点,哪个露了马脚小心咱家剥了他皮!”说着,吩咐小太监抓把米粒放了笼中。打开来,只那鸟儿却只贪婪啄食着,赶也赶不出去。兀自折腾间,崔玉贵急步奔了过来:“总管,老佛爷、万岁爷已经起驾了,问这好了没?”
  
  “这——”李莲英直急得猴抓也似,隐隐听得远处说笑声不时传来,犹豫了下睃眼刚毅,吩咐道,“快,将线儿都解了。”说罢,抬脚小跑着迎了前去。线儿?刚毅怔了下这方回过神来:那日里晨雾浓浓,许是奴才硬扯了回来!仰脸望天,丝丝线条在湛蓝的天际间摇摆着好不刺眼,心下暗自庆幸着,忙不迭吩咐众人将那绳儿解了收于袖中。
  
  “奴才恭迎老佛爷、万岁爷圣驾。”顶戴花翎扣了头上,刚毅整整袍角碎步迎上前躬身朗声道。
  
  “哦?你倒来得挺早的呀。”慈禧太后说着呵腰出轿,刚毅陡觉失礼,满脸惶恐便欲告罪。只慈禧太后却已接着道,“你怎弄得这般样子,做甚来着?”


  
  “奴才……奴才……”低头细望,刚毅一张胖脸不由泛起朵朵红晕,嘴唇翕动着嗫嚅道,“奴才方自湖滨过来,有个公公打水漂儿,一没提防便溅得满身都是,这——”
  
  “刚相爷该不会下湖里凉快了吧?”李莲英笑着掩饰了句,移目望着慈禧太后打千儿道,“老佛爷,这天气热得蒸人,奴才意思您和众位大人们还在门前凉棚下歇着吧,您说呢?”
  
  “那样也好。皇上,你呢?”
  
  光绪低头随在慈禧太后身侧,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闻听淡淡应声:“是。”
  
  “怎的,心里不痛快?”
  
  光绪心中本自因着花费数千万银两闷闷不乐,进园来但见处处景致、物件莫不珍贵华美,更心里堵了团烂棉絮价不是滋味,听她言语,遂不冷不热道:“回亲爸爸,不是这么回事的。”
  
  “一副哭丧脸,给谁看呀?”慈禧太后居中坐了,啜口茶盯着光绪,良晌咽下,腮边肌肉抽搐着冷道。
  
  众人兀自窃窃私语、指手画脚,陡见得慈禧太后脸上挂了层霜价冷峻,忙戛然而止。排云门前顿时鸦没鹊静,只笼中鸟儿欲重返天际般扑腾翅膀的声音不时传入耳际。珍妃唯恐慈禧太后当着众人面作践光绪,虽心里惶恐不安仍禁不住插口说道:“回老佛爷,不是这么回事的——”
  
  “是不是你晓得?莫不你是皇上肚里的蛔虫?!”慈禧太后咬牙道。
  
  光绪深邃的眸子熠熠闪亮,开口道:“儿臣不是不高兴陪着老佛爷,是因着——”“老佛爷,皇上是因着头晕打不起精神的。方才在玉澜堂里还差点晕过去了呢。”奕䜣不知是热的还是心里骇怕,豆大汗珠直往下淌,偷偷丢眼色给光绪,插口说道,“老佛爷信不过,这些奴才们都可作证的。”说罢,他扫了眼众人。
  
  “回老佛爷,六爷所言奴才都亲眼见着的。”众人心里虽各自寻思着,只嘴上却齐声应道。见慈禧太后望着自己,孙毓汶小心道:“老佛爷,许是因着天热,皇上方才确是差点晕了过去的。”
  
  眼见众人皆这般说话,慈禧太后睃眼光绪,不冷不热道:“既如此,说声歇着就是了,这般样子让人看着——”正自说着,东南方向隐隐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声响,慈禧太后遂收了口,吩咐道,“是时辰了,放生吧。”
  
  “嗻。”李莲英答应一声,扯着公鸭嗓子高喊道,“老佛爷懿旨,放生开始。放——鸟!”
  
  众苏拉太监早在湖滨旁候着,闻声山崩价答应一声便打开了鸟笼。“哗——”数百只百灵鸟、云雀、鸽子、布谷鸟……冲笼而出,直飞天际。蓝天、绿水、展翅的小鸟……构成了一幅绚丽的画面。慈禧太后仰脸望着,脸上挂满了喜色。
  
  “放鱼!”
  
  ……
  
  “瞧,快瞧!那鱼怎的又游回来了?”
  
  “是呀,这怎的回事?”
  
  慈禧太后收神回来,见众官倾胸探头,嘴里窃窃私语,抬手拿了桌上西洋物件——望远镜。眯眼细望,不由呆住,虽年年放生,可今年这场景却还是头一遭遇上,忍不住开口问道:“莲英,这究竟怎生回事呀?”
  
  “是呀。”奕劻忍不住亦插了口,“这是为的什么呀?难道说这些畜生也有心思?”“王爷说得一点不假。这鱼也和人一样,有心思的。”李莲英点头故作沉吟状,道,“依奴才看来,这鱼儿定是为老佛爷菩萨心肠所感动,特地游回来与老佛爷您谢恩的。王爷,您说呢?”
  
  “这——”奕劻皱眉望着李莲英,猛地回过神来,上前一步跪了慈禧太后面前,叩头道,“奴才恭喜老佛爷,贺喜老佛爷。”
  
  “你这是——”
  
  “老佛爷虔心礼佛,如今这鱼儿回游谢恩,不正说明老佛爷您已修得正果了吗?”奕劻赔笑道,“众位意下如何?”
  
  “是是。奴才恭喜老佛爷修得正果。”如此讨好不费力的机会,众人岂肯错过,忙黑压压跪了地上,高呼道。刚毅暗地里长吁了口气,抬袖偷拭下额头汗水,笑道:“本官意思,不如便今夜唤戏班子进来与老佛爷助兴,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中堂所言甚是。只不知老佛爷——”
  
  慈禧太后直喜得心中喝了蜜儿一般,笑着虚抬下手道:“都起来吧。闷了这几个月都想找机会乐乐,是不?好,就今夜。莲英,回头唤戏班子进来吧。”
  
  “嗻。”
  
  “老佛爷,奴才心中有一事不解。”李鸿藻不知有意抑或无心,躬身打千儿道,“不知当问不当问。”“说。”慈禧太后笑道,“有甚话儿放开了讲,不要有甚顾忌。”李鸿藻躬身谢恩,问道:“那鸟与鱼同是一类,依总管说法,也该有心思的。只这鱼儿回游,那鸟儿却——”
  
  “这——”慈禧太后怔了下,移目望着李莲英,“这怎生解释,你且说来听听。”
  
  老不死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李莲英叫苦不迭,三角眼滴溜溜转着,少顷躬身打千儿道:“那鸟儿定是去了天上仙境,说与如来我佛知晓。”“嗯。”刚毅闻听,忙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一物回游谢恩,一物天庭报讯,这才周全,诸位说呢?”
  
  “是是,这才周全,这才周全。”
  
  谢什么恩?报什么讯?光绪双眸扫视着周匝,心里直觉着一阵恶心,忍不住便欲开口。身侧的珍妃瞅着,忙不迭伸手扯了下光绪袍袖。光绪犹豫了下止住,发泄胸中郁闷价仰脸长吁了口气,移目远望:清绿的湖面微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阳光照映下道道银光闪烁着、晃动着。远处,南湖岛上,苍松翠竹碧绿欲滴掩映着栋栋琼楼玉宇。
  
  “皇上。”奕䜣移身近前低声道。
  
  “嗯?”光绪怔了下,回首扫眼奕䜣,“六叔——”说话间但见奕䜣双眸张望着长廊方向,光绪遂收口循目观望,但见一人飞跑着正奔排云门而来,却是吏部侍郎、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徐用仪。光绪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下,见徐用仪止步迟疑着,遂低语吩咐了王福句:“唤他过来吧。”


  
  徐用仪端庄的五官看上去很匀称,只颧骨旁两颊微微下陷发暗,略带一点破相,满脸大汗犹如水浇价,上前一甩雪亮的马蹄袖,跪地叩头道:“禀老佛爷、万岁爷,朝……朝鲜国王李熙发来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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