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
五
半夜里，我的电话响了。吓得半死，谁这么晚了还打我电话。我眯着眼睛看看手机，居然是刘姐的号码：“西桥，吵醒你了吗？”
我说：“刘姐你好，有事吗？”
刘姐说：“你太不关心自己了吧？”
我被说得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刘姐？”
刘姐说：“今天晚上出成绩。我打听到你的分数了。恭喜你，西桥！”
我的心脏跳到了太阳穴了，耳根两边的动脉跳动不已，问：“多少分呀？”
“679分！”刘姐声音很兴奋，“西桥，你很优秀！”
“真有这么高的分呀？”我几乎不敢相信，“刘姐，这都是你的功劳！”
刘姐说：“西桥，读书都靠自己刻苦。不早了，你睡觉吧，我明天一早过来。”
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床上，灯也拉亮了。房间里似乎弥漫着玫瑰色，耳边好像也响起了音乐。我大笑几声，倒下躺着，又弹坐起来。如此三番兴奋不已。突然，我想出门。我飞快穿好衣服，下楼拦了的士。我说了要去的地方，司机奇怪地看看我。我想回家，想把消息告诉爸爸。我要去的地方是穷人区，司机是为这个而奇怪吗？
我下了车，钻进漆黑的巷子飞跑。我重重地敲门，喊着爸爸。半天才开了门，爸爸在黑暗里探出头，问：“西桥，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很惊恐。我说：“爸爸，考试分数出来了！我上了重点本科线！”我报了分数。灯啪地亮了，灰暗的屋子里站着妈妈。妈妈穿着大短裤，手在背上抓着。我喊了妈妈。妈妈没有应，只说：“考上是好事。”妈妈说着就望望爸爸，说：“女儿考上了大学，你还苦着脸干什么？天快亮了，去借钱啊！”
爸爸说：“西桥，快进来啊！”
我望了一眼角落里的钢床，上面放着盆盆罐罐。他们不准备我回家了。我说：“我不进来了，你们睡吧。”
我转身就往回走。爸爸追了出来，说：“西桥，妈妈的脾气你知道，别往心里去。学费爸爸会想办法的，你考上大学很为爸爸争光了。”
我说：“爸爸，我自己挣了学费，您不用操心了。”
走出巷子口，站在马路上等的士。这一带的士不怎么来，等了很久都不见一辆车。我们父女俩干站着，找不到话说。我说：“爸爸，你回去吧，我再往前面走走。”
爸爸说：“深更半夜不安全，我陪你走吧。”
我同爸爸走了几分钟，终于来了辆的士。我拦下车，大声说：“爸爸你回去吧！”
我这么大声是说给的士司机听的。我想司机要是知道送我的人是爸爸，就不敢起什么歹心。爸爸会记住这车的车号，司机就不敢做坏事。我这么瞎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太精了。我的这些小心思也许毫无道理，司机看都没有看我，一路上都沉默着。到了尚都，车上只有打表机出票的声音。
我开了门，进屋就泪水直流。我为什么要回去呢？我没有必要告诉爸爸妈妈啊！他们不会为我高兴，只会感到压力。他们会以为我是回去要钱的。我在他们眼里就是讨债鬼！我趴在床上号啕大哭。
我蒙眬睡去，没多久就听到了门铃响。我知道是刘姐来了，趴在猫眼上看见果然是她。我开了门，刘姐吃惊地望着我：“你通宵没睡吗？熊猫眼睛了！”
“太高兴了，睡不着！”我只好掩饰道。
刘姐带了早点回来，我洗漱完了就吃早饭。刘姐自己吃过了，坐在沙发上看招生资料。我坐在落地窗前啃面包，望着楼下的花园。俯瞰中的花园，树冠形态万千，高低错落，给人别样的想象。
我发现自己出神了，忙回头望望刘姐，怕她看出什么。刘姐却在翻阅招生资料，没有在意我刚才的神魂出了窍。我匆匆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慢慢吸着牛奶，坐到刘姐身边。“西桥，你自己考虑过上什么学校吗？”刘姐把招生资料合上。
我说：“我原先不知道成绩，没有细想过。我这成绩，能上什么学校？”
刘姐说：“可以上清华。”
“清华？”我吓了一跳，“不可能吧？”
刘姐说：“今年分数线还没有最后出来，快了。按去年情况，你这个成绩报清华大学肯定能上。”
我站了起来，双手捂着胸口，在客厅里乱走。我太兴奋了。我要感谢那位叶总，他让我再生了。“刘姐，我能见到叶总吗？太谢谢他了！”
刘姐笑道：“怎么突然说到叶总了？你好久没问这个人了呀！”
我说：“不是你让我别管吗？你说我只需要好好上学。没有叶总，我没有机会。”
刘姐说：“叶总你会见到的。我们先商量一下志愿吧。我建议你第一志愿报清华。你喜欢什么专业？”
我一时答不上来，脑子里尽是雪花点，像没了信号的电视机。刘姐递上招生资料，已翻到清华大学那页。我一行一行看下来，又一行一行往上看，然后说：“刘姐，说句实话，清华的专业都不是我的兴趣。”
“你的兴趣是什么？”刘姐问。
我说：“我的兴趣是哲学、文学、历史。”
刘姐倒吸一口气，说：“我的祖宗，你可是理科生啊！”
我说：“我就是这么个矛盾的人。分科的时候，我自己想学文科，老师逼着我学理科，说你这么好的数理化，怎么去学文科呢？我家里也不同意我学文科，说学文科就准备当叫花子吧。”
刘姐笑笑，说：“文科也没有你家里说的那么惨。不过，你学的是理科，只能选理科大学。我建议你学工商管理。”
“工商管理？”在我眼里学这个专业就得做生意，“我肯定不是干企业的料子，我这个人太直爽了。”
刘姐笑弯了腰，说：“西桥你是不懂装懂啊！你也以为无商不奸吧？你也鄙视商人啊！这都是中国落后文化害的。”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到底是哪个意思，我自己都说不清。
刘姐说：“叶总就是个天才商人，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奸。他的诚信在业界很有口碑，也善待员工，又有公益心。”
我已不反感叶总这种有钱人了，不再觉得自己的幸运只是挨刀换来的。听刘姐这么说，我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刘姐又说：“西桥，你别凭臆想做判断，好好想想。你其实还是一张白纸，画什么都画得出。依我观察，你如果愿意去读工商管理，说不定今后就是商界精英。”
商界精英？我想到的是没见过的叶总，他有很多很多的钱。我需要很多钱。我如果有很多钱，我会提一箱子放在妈妈面前，叫她以后别再给我脸色看！我要给妈妈请三个保姆，让她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待我！我的这种想法很可笑，也很可耻，很幼稚。
我说：“听刘姐的，就报清华大学的工商管理吧。”
刘姐拍拍我的脸蛋，说：“好了，你愿意就好。其他志愿就随便了。”
“随便？”我却有些担心，“万一清华没取上，就随便上个大学？”
刘姐说：“你放心，只要你上了线，能上清华的。”
第二天一早，叮当的门铃声把我吵醒。我光着脚去开门，来的竟是玛丽。
“你可真懒，怎么还在睡啊。”玛丽说。
我请她进来坐，又躺到床上去。我说：“又不事先打个电话，我困死了。”我这两天都没有睡好，满脑子事儿。
玛丽坐在床头，说：“想给你惊喜嘛！”
我说：“你有男友，我喜什么呀？”
“你真不够朋友！”玛丽说，“起来吧，我们去沙岛湖玩。”
“我不想去。”我依旧躺着。玛丽上次说过去沙岛湖玩的。
“去吧，我哥和他都在楼下等着哩！”玛丽摇着我的肩。
我一下子清醒了，想起了李海龙。“你的那位终于浮出水面了？”我说。
玛丽笑道：“你下去就知道了。”
我想知道玛丽考了多少分，但她自己不说，我也不方便问。我只好起床洗漱。我还在洗澡，玛丽在外喊道：“西桥你快点儿啊！”
我不理她，慢慢地洗漱。我在洗漱间的动作比她快多了，却轮到她来催我了。我不化妆，却怎么也选不好衣服。我也没几件衣服，比来比去都不如意。玛丽在一旁说：“知道为难了吧？叫你多买几件衣服，你不相信！”
我心里想：公主啊，我怎能由着性子买衣服？
我只好穿了那条淡蓝碎花棉裙子，再带上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色棉衬衣。我没有像样的包，干脆背上书包。玛丽夸张地叫了起来，说：“姑奶奶，你居然背这个包出门？”
我说：“丢你的脸吗？”
出了宿舍楼，望见两个高大的背影。海龙正同玛丽的男友站在树下聊天。玛丽得意地指指他们，朝我做了个鬼脸，才调皮地喊道：“向后——转！”
我眼前一亮，惊得目瞪口呆。海龙身边站着的人，居然是思成！玛丽飞跑过去，挽了思成的手，甜蜜地笑着，说：“西桥，我说要给你惊喜的嘛！”
思成朝我伸出手，说：“西桥，两年多没见了！”
我几乎挪不动脚，浑身僵硬地走过去。我同思成握了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稀里糊涂就上了车。思成开车，玛丽坐在他身边。我同海龙坐后面。玛丽回头说：“哥，西桥就交给你了，你可要负责啊！”
海龙显然有些不好意思，无话找话说：“西桥，听说你分数考得很高啊！”
我支吾几句，问玛丽：“你多少分？”
玛丽哈哈大笑：“我的成绩就要保密了！”
海龙笑骂道：“玛丽你脸皮真厚啊！”
玛丽回头就要打人，碰着了思成的肩膀，车子便左右扭了几下。一定是吓着了后面的车，响起抗议的喇叭声。海龙喊道：“玛丽你别疯，会影响思成开车的。”
玛丽说：“思成要是在国内考试，说不定同我的成绩一样。可他在英国上学，大学照样上得很好。所以呀，我同思成是天生一对，你们两个会读书的天生一对！”
我心里正有无名火，这回找着机会发作了：“玛丽，你再乱说我就下车了！”
我说着就开了车门。海龙飞快地把车门拉了，说：“西桥你这样太危险了。”又说玛丽：“你不要再胡说了！”
玛丽回头做鬼脸。思成不说话，只有笑声。我无意间望望后视镜，正好撞见他的目光。我有些窘迫，他却笑着点点头。我不敢再望后视镜，偏头望着窗外。慢慢出了城，上了高速公路。我仍偏头望着窗外。车速太快了，树木和栅栏，一闪一闪，很晃眼睛。没多久，我头就有些发晕。我只得望着前面，却不经意又瞟着了后视镜。又碰上了思成的目光，我飞快地躲闪了。我两年来想念的思成，就这么重逢了。他是别人的男友！我真是傻，我怎么有资格想念思成呢？他是玛丽的。我也没有权利怨恨玛丽，思成同我本来就没有关系。
玛丽突然回头说：“这么沉闷呀？哥你唱歌吧。”
海龙笑道：“我卖唱，你付钱吗？”
思成笑了几声，说：“我不要付费，我来唱啊。”思成唱了起来，他唱的是一首陌生的英语歌。旋律很舒缓，极是抒情。歌词大意是：姑娘啊，你窗前的蔷薇四季开放，我的歌声永不停息。姑娘啊，请你推开窗吧，今晚的月色很明亮。
思成唱完，玛丽笑道：“你在英国，每天晚上在女生窗下这么唱吧？”
不等思成答话，海龙却刻薄他妹妹：“了不起，玛丽还听懂了呀！”
玛丽回头白了他一眼，说：“我就英语成绩过得去，不信你问西桥！”
玛丽性格真是好，换了我早生气了。她高考成绩差不气馁，哥哥笑话她也不真生气。她这个性格，大概男人都是喜欢的。我太敏感了，不会讨人喜欢的。我又想到了出身。我的出身让我褊狭，玛丽的出身让她大度。她不会在乎会不会读书，她有别的底气。
下了高速公路，顺着路牌盘山而上。沿路都是喀斯特地貌，处处奇峰，杂木怪异。车上极顶，眼底突显碧水绿岛。玛丽先尖叫起来，思成同海龙也跟着大叫。我倒吸口凉气，惊叹天下有如此奇观。车子突然蛇行几下，吱地停了。思成回头笑笑，说：“我刚才太忘情了，抱歉！”
海龙说：“思成，我来开吧。”
玛丽说：“思成车开得好好的，换什么呀？”
海龙先下了车，跑到车前看看，飞快地闪开说：“思成，你把手刹再拉紧一点，赶快下车！”
海龙说着就拉开后面车门，说：“西桥你快下来。玛丽，快下车！”
海龙又跑到前面看看，说：“思成，你从副驾驶座爬出来！”
思成下了车，海龙慢慢爬了上去。我同玛丽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思成却俯侧着身子很是紧张。海龙把车慢慢开到公路右边停下，我才知道刚才非常危险。原来思成差点儿把车开到悬崖下去了。这是弯道，又是下坡，驾驶室外就是山崖。
思成笑笑，很不好意思。海龙说：“我们休息会儿吧。”
玛丽望着山下的沙岛湖，说：“休息什么呀？我想马上跳到湖里去！”
海龙是想给思成压惊，我看出他的心思了。阳光很烈，但风很清凉。我同玛丽共举着伞，思成同海龙顶着太阳晒。思成的脸上冒着微微汗珠，像冰箱里带着寒气的哈密瓜。我真是个怪人，烈日之下的想象却如此清凉。
海龙从车里掏出饮料，递给思成。玛丽叫道：“哥，你知不知道照顾女士？你应该先给西桥啊！”
海龙递了饮料给我，却对他妹妹说：“你自己想喝吧？别拿西桥作挡箭牌！”
思成把打开的饮料递给玛丽，说：“给你，我自己拿。”
玛丽一脸幸福地喝着饮料，很得意地瞟着她哥哥。我望着他们三个调笑，觉得自己是局外人。玛丽看出我的失落，问：“西桥，你今天怎么了？老是闷闷不乐的。”
我掩饰道：“没事，我只是有点晕车。”
海龙说：“晕车没事的，休息会儿就好了。”
再上车时，玛丽要我坐前面。我说：“我坐在后面好好的。”
“你不是晕车吗？前面会好些。”玛丽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同思成坐后面。思成却说：“要不，两位小姐坐后面，我同海龙在前面吧。”
玛丽娇嗔地喊了一句：“思成！”
思成便举了双手，做投降的样子，说：“我服从安排。西桥，前面不会晕车。”
海龙开车稳重些，转弯的时候很顺溜。玛丽不停地感叹景色太美了，嘴里喊着同车人的名字。“西桥你看！”“思成你看那边！”“哥，你看左边！”海龙说：“你只管自己看吧，我是不能乱看的！”
公路转来转去，山便忽左忽右，沙岛湖或隐或显。玛丽突然尖叫：“哇，刚才我们真的好险啊！”
我偏头望望上面，思成刚才停车的地方，下面竟是数丈飞崖！我不禁双腿发麻，心想如果摔下来必定粉身碎骨。思成有些尴尬，忙又道了歉。海龙说：“思成，没事就好。山路就是要小心，就是要慢。”
玛丽笑了起来，说：“要是摔下来啊，报纸上肯定有条花边新闻，说两对爱侣殉情亡命崖！”
海龙吼了起来：“玛丽你乌鸦嘴！”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京公网安备1101020200752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