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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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姐说:“西桥,你现在不想那么多了。回学校的事,叶总早吩咐人安排好了,手续也办了,学费也交了。你明天只需背着书包去。你可以去学校寄宿,也可以回这里来住。你的生活,我全权负责。你要是住在家里,有专车接送。”
我更加不相信了,问刘姐:“你是在逗我玩吗?我凭什么呀?我是公主,还是小姐?”
刘姐笑笑,说:“你过去是丑小鸭,现在是白天鹅了。”
“不!我不相信!”我大声地问道,“什么叶总,他是什么人?喜欢拿穷人开玩笑吗?”
刘姐也大声喊道:“别这样!我没耐心向你解释了!我只告诉你,我是叶总请来为你服务的,说得再清楚一点,我是你的保姆!我还说清楚点,我有研究生学历,但没你的好运气。我除了负责你的生活,还可以帮助你复习功课。”
“您,研究生?”简直晴天霹雳,“那我还读什么书?”
刘姐又笑了,说:“奇怪吗?研究生找不到工作的太多了。不过,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悲。我在叶总公司有很好的职位,只是你这里现在需要我。我服从叶总的安排。你呢,大学还是要上的,不然没有任何前途。想好,明天上学去吧。”
刘姐居然是研究生!难怪我最初看她就不像普通的陪护!我还感叹她人长得漂亮,可惜没上学哩!好像是真的啊!我想反正这里放着个研究生做辅导,不如跑通学吧:“刘姐,那我就住在这里吧。”
刘姐点头道:“当然住在这里。我要是你,也会选择住在这里。我要住上这么好的房子,至少还要奋斗十年、十五年,还要看运气。”
我也笑了,说:“我只是这里的过客,又不是我的房子。”
刘姐望望我,眼神又神秘起来,说:“说不定哩!你愿意要,说不定就是你的房子。”
我感觉她的用意不太好,却又没法点破她的话,只道:“非分之财,我是不会要的。先住半年,考上大学再说吧。”
我深深地靠进沙发里,长长地舒着气。我直到这会儿才放松了,就像脱离了危险的羔羊。我闭着眼睛,沉醉在梦幻里。我从未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哪怕是做梦也要在美梦里多待片刻。许久,又听刘姐说:“你还不相信吧?告诉你,叶总有个财富帝国,他是皇帝。你上班的酒吧,你以为那里已经夜夜流着金子吧?那只是他财产的九牛一毛。”
“酒吧是叶总的?”我突然睁开眼睛。
刘姐被我的样子弄得很吃惊,她看了我半天才若有所悟的样子,说:“哦,你以为酒吧是兰姐的吧?兰姐是他的……他的经理。”
“经理不就是老板吗?”我问。
刘姐点点我的脑袋,说:“你是个傻姑娘!打个比方吧,叶总好比你们学校的校长,兰姐是你们班的小组长。”
“班长都不是?”我又问傻话。
刘姐笑笑:“比作小组长都比大了,可你们班只有小组最小了,没法再比方了。”
天哪,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叶总?真是皇帝啊!我原来有些隐隐的害怕,这会儿反而不再担心了。他是高高在上的财富帝国的皇帝,一道圣旨下去就改变了某个穷人的一生,而他自己过不多久可能就忘记了。我想他会忘记,我就是安全的。一个总让皇帝记起的老百姓,未必就是幸福的。
“别傻想了,来,看看你的书房吧。”刘姐站起来,扬手指指里面。
我又是一惊:还有专门的书房?我跟她到书房里,她指着书桌上的一个纸袋说:“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是什么?”我迟疑地看着她。
“打开不就知道了?”刘姐靠着门,笑着说。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如童年时接过父母送的礼物。我三下两下撕开,不管顺序也没有章法,只想看到里面深藏的东西。尽管我有心理准备,但依旧被惊呆了。一个漂亮的书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和文具。我不由得泪如雨下,扑进刘姐的怀里。刘姐拍着我的肩膀,说:“好了,明天上学去吧。”
我使劲抱着刘姐,说:“刘姐,谢谢您,谢谢您!”
刘姐说:“你不用谢我,叶总才是你的恩人。这二十几天的相处,我了解你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运气不佳。想着我自己的孩子在快乐地读书,再看到你,我就于心不忍。我们公司近几年都一直在帮助贫寒学子,帮你一把不难。再说,你这次因公负伤,也该奖励。知道你想继续上学,我向叶总一说,他马上同意了。”
刘姐说得平淡,我却更加感激。不是她向叶总提出来,哪有我的今天?最多奖励我哪天当个领班,或是加加工资。上学才是我的梦想啊!我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好啦,高兴的事情哭什么。”刘姐连忙从包里翻出纸巾给我擦泪,“现在什么都别想了,一心上学。你耽误了整整一个学期,只剩下最后一学期了。”
我知道时间已经很紧,但越听刘姐这么说越是紧张。心脏嗵嗵地跳,不由得捂着胸口。我深深地呼吸,镇静自己。我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哪怕脱掉几层皮也要考上大学!
刘姐从包里取出一叠钱说:“这一万块,算营养费吧。这是人家感谢你的,也就是你那一刀赚来的。如果还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提出来。他们说了,只要是能做到的都会帮助你的。”
我怔怔地看着那些钱发呆,半天不敢去接。我长舒一口气说:“我只要读书就够了,不要这些钱了。”
刘姐拍拍我的头说:“别傻了,给你钱,你就拿着。你需要零花钱的。好好读书吧。”
刘姐又掏出钥匙,说:“这是这房间的钥匙,你一套,我一套。从明天起,你白天上学,晚上回来我给你做饭吃,陪你复习。”
自从知道刘姐是个硕士,她替我做任何事情,我就都有些不自在了。我说:“刘姐,不好这么辛苦您。我可以在学校吃饭,回来睡觉。晚上您帮我复习,倒是可以。”
刘姐笑道:“你别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我依旧还在怀疑,不相信这些是真的。刘姐善解人意,耐心地说:“别傻傻地想了,你鸿运当头。”
“呵呵,一酒瓶打出好运气。”我自嘲地说。
“你就这么想也不错,只是别再乱想,好好静下心来读书。”刘姐说,“不光是一酒瓶,还有一刀。”
我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的温情,禁不住扑进刘姐怀里,使劲地拥抱她,嘴里满是谢谢。刘姐也抱着我,高兴得大笑。可她突然又推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不知所措,怕自己做错了事似的。我正心里突突地跳,刘姐脸上飞起了笑容:“西桥,你呀!”
刘姐说得意味深长,又是抿嘴而笑,又是摇头叹息。我问:“怎么了刘姐?”
刘姐仍是摇头,半天才说:“你还小,刘姐不说。你好好读书,过几年再告诉你。好吧,我出去买菜去,你从现在起看书吧。明天一早去学校!”
刘姐出门了,我这才去各个房间看看。突然走过大大的落地穿衣镜前,望见里头寒碜的人儿,我竟然无地自容。那套满是血迹的工作服已经丢了,身上这套是新的。穿工作服在店里还看得过去,走到这豪宅之内就像叫花子。我的破球鞋更像要饭的,又旧又脏。我脱下衣服看看肩膀,上面的刀伤还泛着红。头上的伤自己看不到,拿手按按还有轻微的疼痛。我的脸色很苍白,头发有些凌乱。我觉得自己像才死过的人,被阎王爷打回了人间。
刘姐已经回来了,我还在厕所里坐马桶。刘姐喊了几声,我不好意思在厕所里回答。她仍在叫喊,我就把厕所灯开了。刘姐便说:“在厕所啊,应一句嘛!”我出来时,刘姐笑笑,说:“闺女就是闺女,进了厕所话都不敢说了。”我红着脸笑笑。“来,看合适不合适!”原来刘姐给我买了新衣服。
刘姐给我买的是两套耐克,这是我从来想都不敢想的。刘姐却说:“西桥,你还是学生,只能穿这种衣服。运动型的,哪个场合都去得。”我赶紧换上,很合身。我已经很满足了,内心对刘姐充满感激。
刘姐做晚饭时,她让我去看书。我满脑子问号,哪里看得进去?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刘姐忙活。刘姐不高兴,说:“才开始你就不专心了。”我不由得撒娇起来,说:“刘姐,我从明天开始一定好好学习。今天嘛,我还没平静下来哩!”刘姐朝我笑笑,自己忙去。我想帮刘姐做些事,却插不上手。只要我想做什么,刘姐就拍我一板,说:“一边去,别添乱了!”我浑身突然暖暖的,像回到了童年。小时候我想给凤凰妈妈帮忙,她也是这么说的。妈妈愿意自己辛苦,她忙活的时候还唱着歌。不像后来的妈妈,成天骂我只知道白吃饭。
吃过晚饭,我想回家去取东西。我的旧书还用得上,还有厚厚几本课堂笔记。刘姐打了司机电话,我们就下楼去。司机已经在下面等着了。上了车,刘姐说:“师傅姓李,你叫李叔吧。”我叫了李叔。李叔回头笑笑,他就是去医院接我的那位师傅。刘姐对李叔说:“李师傅,你每天清早六点半到楼下接小苏去上学,下午再到学校接小苏回来。”李师傅又回头笑笑,算是领了任务。
我却极不自在,心想自己什么身份,居然就有专门司机了?自然想到了那位皇帝叶总。很多童话都是这么写的,神仙一时高兴发了话,某个穷苦人就进入人间天堂。穷苦人往往不惜福,慢慢就骄奢淫逸了,神仙一句又收回一切。我暗暗交代自己:一定好好读书,不再回到原形!
车到我家屋前的巷子进不去,我叫刘姐在这里等着。我下车走了几步,突然两耳发烧。我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假话:我是孤儿。我犹豫片刻,又走了回来。刘姐摇下车窗,问:“西桥,有事吗?”我支吾着说:“对不起刘姐,我骗了你。我不是孤儿。”刘姐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相信?你的情况我都知道!”
我走着这三十几米长的巷子,觉得老长老长。刘姐必定始终望着我的背影,我很不自在。这个家又是我不想进的,不知道会碰到怎样的脸色。好不容易走到门前,我像个陌生人似的敲着门。我的突然出现,妈妈有些奇怪。她像见了鬼似的,退了几步。我趁她后退的时候,进门往自己的钢床走。她跟在我身后连忙问:“怎么不上班了?这个时候回来?”我默不做声,去床头找我的书和本子。幸好,它们都还在。家里一切都没有变化,进门就是那股贫寒清冷的气味扑向心底,使人透不过气来。
爸爸突然出现在屋子中央,怔怔地望着我。他刚才一直在屋里吗?他是从厨房里出来的吗?屋子里本来就黑,突然看见爸爸,我也不太奇怪。“爸爸,我要回学校去上学。”我边理着书,边说。
爸爸说:“上学?上学好,上学好!学费挣够了?”
“学费不用您操心了,爸爸。”
妈妈赶紧说:“生活费呢?”
我说:“放心吧,住宿费都不用了,我不住在家里。”
我已收拾好书和本子,塞进新书包里。没有看到小鑫有些失落,我也不想问,想必他是去同学家玩了。我没有说告别的话,出了门。爸爸跟在后面,还想说什么。我说:“爸爸您进去吧,外头冷。”
爸爸说:“我想找你,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年那天我去街上转了好几趟,又没处打听。”
是啊,春节才过不久啊!正月都还没过去哩!我看见再穷的人家,门口都贴着春联。只有我的家没有贴,几年前贴过的春联还在,红纸就成了灰黄色。我是从生死关上活过来,他们不知道。我不想告诉爸爸和妈妈,不想听到他们啰唆的唠叨。要不是还有个爸爸,我是永远不要回到这里。我吞咽一口唾沫,顺势强咽那团上涌的痛。
我回到车上,泪水忍不住哗哗地流。刘姐拉着我的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过了老半天,她说:“西桥,很多人都有艰难的过去。你好好上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说:“刘姐,我还能回到酒吧打个招呼吗?我想至少再去同兰姐说一声。”
刘姐说:“去也行,不去也行。你想去,还是去吧。我先打个电话,看兰姐在不在。” 放下电话,刘姐吩咐李师傅去酒吧。我沿途看着街景,果然还是新气象,处处可见红红的春联和大红灯笼。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也可听见,那是余兴未了的顽童在玩耍。我的童年早已远逝,少年黯然无光。如今算是青年了吧,过得朝不保夕。老天啊,如果真是遇着了神仙皇帝,就保佑我平安读书,考上大学吧。只要能上大学,我别无所求了。我会自己去奋斗,不贪任何非分之福。
车到酒吧前停下,刘姐说:“西桥,你上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我下车,保安同我打了招呼。我朝保安笑笑,乘电梯上了二十一楼。突然看见龙二,我胸口不由得嗵嗵地跳。他看见我了,却仍然铁青着脸。我轻声问:“兰姐在吗?”他没有答话,嘴巴努努里面。我敲敲门,听兰姐应了,才推门进去。
兰姐正看着桌上什么东西,没有抬起头来。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只远远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怎么不说话呀?”
我说:“兰姐,我要上学去了。”
兰姐这才抬起头,说:“我知道了。身体怎么样了?”
我说:“伤口没事了,就是身子有些虚,头还有些晕。”
兰姐望了我半晌,说:“谢谢你还记得回来看我。没事了吗?我这会儿忙。”
我忙说:“兰姐,您是我的恩人!谢谢您!您忙吧。我以后再来看您。”
“不必了,你好好读书吧。”兰姐说完,头又低下了。我感觉到她从未有过的冷漠,不由得内心发慌,退着走了出来。我不敢同龙二打招呼,飞快地往电梯口走。我走得很快,好像被龙二的目光推着走。我可以猜想到他的目光,一定箭一样地射着我的背。
我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内心,刘姐显然看着不太对劲。她说:“我们走吧。没关系的,你不用再回到这里来了。”
我隐隐猜想这中间有什么蹊跷,却弄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兰姐对我很不快,而刘姐也不愿意见到兰姐。我坐在车里六神无主,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我是怕得罪兰姐的,她真的是我的恩人。刘姐好像不太在乎兰姐,刚才听她打电话就知道。兰姐送我的手镯很漂亮,却凉凉地在我手腕上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