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节 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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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囤儿这个人,自从当上队长以后,常常给人一种和尚打伞的感觉。当然,他的这种“无法无天”,并不是秋风刮下草木枯,虫豹行来万兽惊的那种。他不是!他的“无法无天”,主要的是目无汊河屯的领导,和尚、老道各念各的经文,鸿鹄、燕雀各有各的志向。在汊河屯里,仿佛只有他百兽群中才能成王,万珠林中方能成冠。
那时节,他爹在汊河屯就是支书,而‘找旮旯’则是生产队长,他们俩在汊河屯中一呼百应,好似群龙之首,百兽之王。后来,‘找旮旯’在三角坑子的边上搞起了试验田,五谷杂粮同步发展。说什麽“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要想发家,就得芝麻、棉花、瓜……”并派刘藤在地头上搭了个窝棚,昼夜看管。而‘找旮旯’呢?哪还用说,他整天直挺挺的,踔在塘边,望莲看藕。这个刘藤到底是何许人也?他就是白秀莲的丈夫。刘藤和白秀莲有些不同,不同之处也就是在那张嘴上。他那张嘴不似白秀莲的那张没脏没净,他很会来事儿,很会用那种行舟燃营看风向,乌龟鸟蛋孵凤凰;曝鱼干虾能回生,满天乌云露星光之类的言语。然而,刘藤正是用他那张巧舌如簧之嘴,把耗子描成了猪娃,绿豆画成了西瓜。而满囤儿他爹和‘找旮旯’呢?他俩则把猪娃鼓成了大象,公鸡插成了凤凰。耗子也好,凤凰也罢。它们一个是天上飞的,一个是地上跑的,反正它们都得吃喝。
到了1960年的秋后,汊河屯中忽的滋生了两股子势力,猛的冲了出来,好似稻谷挺出地皮,洪水冲开堤坝。一股子势力是以满囤儿、驴蛋、八斤、播种等几个年轻人为首,当然,他们这几个只是先锋官,真正坐帐统兵的却是德生。另一股子势力是以梁子为首,也就是柱子他哥,还有香兰、面杖、扁担等几个年轻人。然而,他们一站出来就同心同德了。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放掉那腔鼓胀之气。满囤儿他爹和‘找旮旯’再怎麽说,已经在人们的眼里没有了威望,即使再干下去,汊河屯的人们也会对他们侧目而视、冷眼看待。
接下来,汊河屯中又重新调整了领导班子。说实在的,若论策略和在庄稼地里卖力气来讲,满囤儿他们这股子势力,在汊河屯里可以说是东风压倒西风,镜湖掀起波澜;而梁子他们那股势力与之相比,则是蛤蟆与骡马比越,乌龟与兔子赛跑。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汊河屯的主要领导非德生莫属了,然而,德生却没有。他反‘找旮旯’并不是为了争夺地位,而是反他的玩物丧志。但,经过汊河屯人们的研究,最后,德生拿出几点建议。第一:满囤儿他爹原职不动,梁子补进大队。一则,满囤儿他爹并未象‘找旮旯’那样,舍耕逐蝶、钻洞取财,弄出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二则,表示两股势力同心同德。第二:满囤儿顶替‘找旮旯’的职务,满囤儿的堂妗娘为副队长;也就是香兰。
其实,德生这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一则,他是想让满囤儿给汊河屯的人们弄出些成绩,给‘找旮旯’瞧瞧,为何反他。二则,他是想让满囤儿给他爹找回丢掉的面皮。但这些更深一层的意义,都是瞎子授徒——暗传机宜。而德生呢?他还是会计的那个角色。汊河屯的事情就这麽的简单,又那样的复杂。
而,满囤儿正是按照那个机宜去实为的,他的手里好似握住了一柄尚方宝剑和一轴玉玺圣旨,在生产方面总是先斩后奏,把他爹和堂小舅梁子视为泛泛之徒、无名之辈。
五月(阳历),洋溢着麦熟的气息,一望无际,切菜板似的平整,稻香味儿的浓重,充分的流露、显示出了那种愈来愈强烈的成熟感。返青那会儿,它们也是一望无际,也显出了勃勃的生机,一副奋发向上的态势。不过,那会儿的天气还有些萧凉,它们又有些稚嫩,刚从暖屋热被中钻出,总挂了些羞涩的感觉,瑟瑟发抖的神态。这会儿它们挺起了腰杆,一手托起了农奴戟,一臂举起了霸主鞭,将光芒放射了开来。
麦熟的气息,总是让人们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微风扫过,满地都是麦芒悉悉娑娑的磨肩擦背声,麦浪荡漾着起伏的波纹,一圈圈儿,一道道儿的由远推近,很轻柔、很飘逸的向身后荡去。荡漾得让人心里柔和和、香浓浓的。麦浪在这一天中各有特色——早间的麦浪,它也轻柔、飘逸,它还挂了些和着青草味的,清新俊逸的,潮漉的青春气息,显得像个梳洗打扮过了的少女,那麽的娇靥妩媚、柔绵腆呐,整个的把人荡进了一个心旷神怡的境界。晌间的麦浪又有些个别,火辣辣的日头一晒,它荡漾着谷物特有的金黄,像是阳光下的鳞波,又像是从锅灶里推出的缕缕饭香,给人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身上又是那麽热乎乎儿的。傍晚的麦浪更有些特别,火红的晚霞一映,它轻飘飘的荡漾出一副红扑扑的波浪儿,好象那又不是麦浪,却像是一个少女在河边浣着的那块清纱,把那红扑扑的脸蛋儿映在水中,映在纱上,荡漾起圈圈的涟漪。然后,就被夜给淹没了。
春桃儿赶在收麦前的稍闲之时,走了趟娘家。说是回娘家,她八岁上便没了娘,这一晃都有二十年了,只不过人们都这样叫。二婶却不,她端着叉子,在街筒子里挑着柴草。
“春桃儿!回家看你爹喈?给你爹捎个好儿啊!”
春桃儿她爹这会儿也满面红光了,看样子是遂了心,只是头顶上又替下几根黑发,又好象有些操心未了之事。
春桃儿原来的这个家完全的变了模样,旧貌换了新颜。他们不在耽心那阴雨绵绵,雾那样密密麻麻难缠的季节了。那阴雨呖呖啦啦的就是几天几夜,把个屋顶子泡得黏黏糊糊的,像一滩稀泥,顺着屋檐子上的荒草往下爬着汤水子,腻烦得恨。天上地下水汪汪,屋顶炕上湿漉漉。天歇了,屋顶子还在忙碌着,依旧“滴答、滴答”的漏着雨水,被窝、铺垫上都带了一股子水腥的气息,躺卧都不是滋味。这下儿好了,房子高大了,屋里也宽敞了,又多了两棵顶梁柱,房顶上还镶嵌着鱼鳞儿般的瓦片儿。
春桃儿那会儿来,是大年初二,她和德生一起来的,是给她爹他们拜年来的,这一晃都仨月多了。她平时来就好像一阵风儿,恍惚得恨,轻飘飘的。人们还未来得及跟她拉个热乎,便“喀嚓”一下就曝了光,留在纸片上的便是那一片的迷茫,湿漉漉的、空荡荡的。她没有嫌弃这个家的意识,她是从这个孕育着生命,饱受着艰辛,寄托着希望的家走出的,也是从这个家一丝不挂、清清白白而来。她更没有厌恶这个使她丢掉了童年的幸福、甜蜜与欢乐和给她带来的悲伤、苦楚与凄凉的小村庄,那已是一页翻过的黄历,她不会耿耿于怀的。她有自个儿的日子,鸟翅硬了,就得飞翔,归正守丘,也就是了。娘家的饭再香甜,话语再热乎儿,也会风流云散的。千里搭长亭——没有不散的宴席。再说了,指亲不富,瞅嘴不饱。日子暂时犯了难,寻个知心知己,敷衍过去,总不能帮得了一世的寒酸。充做狗就得护院,投生牛就得耕田,铸出锅就得烧饭,万曲不离词、谱儿。
关于春桃儿那鸡窝的问题,雪梅跟春桃儿见面就是这稿儿,碎嘴唠叨的。她没了娘,雪梅就把这种责任义不容辞的给揽下了。爹再亲,这种事情他们也不好介入,即使忧心如焚,也只能忍耐,无法跟儿女们直接的传达他们的精神实质,像六、七月的天儿,隔道不下雨,百里不通风。醉熏时,说不上他们也会拂出几缕儿,肯定也是费了一番努力的,好似扔出的一团瞎线穗子,让人摸着乱儿的捋,从头到脚的择,里面蕴藏着意义深刻的内涵。不似妇人们那样,竹筒装筷子——直来直去,想都不用犯,耳朵听了心里也就明了,跟打开天窗似的。
“栓子嫂吃过两帖,月儿她妈喝过一付,俺在你出嫁后也吞了一帖,谁也没把那鸡窝烧坏,还是照样儿藏龙卧凤、抱窝生蛋。”
春日里,他们把那黑土地又重新的犁了、耙了,撒了种。一颗颗带着腼腆、羞涩的子粒在暄软的泥土中,一丝不挂的赤裸着纯洁的、圆润的酮体。它们按奈不住那奋涌的势头,舒展开了那浸润的,松软的腰枝,一股股儿的散发着大地所赋予它们的体息。它们迫不及待的渴望着甘霖的降落,希望着春日里的雨水将它们包裹、浸透,借以给它们补充那奋发的力量。雨水渗透了泥土,冲塞了裂缝,它们狂妄的,如饥似渴的吸吮着,伴随着是一声声幸福的呻吟。它们坍塌了,坍塌的是那麽的自然,它们失去了筋骨,又是那麽的松散。它们喝饱了,吮足了,挺着鼓胀的身子,疲惫、绵软的依偎在暄软的泥土中,酣甜的进入了回味的梦乡。
对于春桃儿来讲,她当然希望那鸡窝像麦浪,荡漾着谷物特有的金黄,呈现给人们的是那种饱满的,喷涌鼓涨的势头。但,她对那种侥幸的心理已经很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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