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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十节

    呼啸的北风从墨样的天际里疯狂的卷下了。它带着火一样的热情,钢筋铁骨般的坚挺,波涛骇浪般的汹涌,划入了大地。它抄起柴草叶子、黄土粒子扬得漫天飞舞,像是刚从禾秸上扯下的、剥下的,又像是从地皮子上刮下的、抓起的。它在夜的颜色里仿佛把那根根秸杆剥得赤裸裸的,像是一粒粒被脱掉了粉红裳衣的蒜瓣,露出洁白、细腻、光滑的身躯。
    狂风把那户纸扇动得“咕哒、咕哒”的里外抽动,愣头愣脑的,像个小贼儿,探头探脑的里外张望,又好像是灶前那美妇人在拽动那风箱的声音。从灶间里传出的这声音,忽长忽短,忽高忽低,此起彼伏,夹杂着便是那灶膛里吐出的骨软筋酥的呻吟,又仿佛带着一种潮润、湿重的气息和腥香、咸甜的味道。这种气息里凝聚着疯狂与虔贪,企求着满腔的渴望与炽烈。灶间里的湿气慢慢的浓重,充斥着狂燥与闷热,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和血脉的喷张与汗便全身的湿漉。这既不是炎热夏季里烈日倾洒下的烘烤,也不是暴雨将至前潮润湿气中的阴闷;而是发自灶膛里那种干柴与烈火的交融,是痴情与梦想的共鸣。灶膛里炽烈的火焰将那锅里调和成一团浓稠的希望,“咕嘟、咕嘟”的翻腾着、跳跃着。
    风停了;它软绵绵的垂下了头,泄去了那种疯狂的勇气;它不在是那麽的强硬,也不在是那麽的跋扈了,而是像个受了气的孩子。美妇人也撂下了那风箱杆子,只希望“唏溜、唏溜”的把她那忙碌的结晶,一滴不剩的装进肚里。
    碌碡“吱扭、吱扭”的叫着、转着,一下子转到了1966年的秋后。春桃儿她不可能再怀上了;是那个女大夫跟她讲的。
    那个女大夫穿着整件的白大褂,两只耳朵拽着一副口罩儿,将嘴和鼻子捂了个严严实实,只透过眼镜看到两只大眼,仿佛是怕吸进庄稼人散发的那点儿穷气。那个女大夫呜哩哇啦的告诉她,说她那个什麽巢……“俺们庄稼人儿不懂得你们那些行话,就晓得鸡窝鸟儿窝啥的,说鸡窝总比那些行话好懂。”那个女大夫就告诉她:“俺诊断、分析,你那鸡窝让虎狼药给糟贱了。”那女大夫说得却也有些道理儿,连黄鼬进鸡窝都不得了,何必虎狼呢?
    这两年,她和德生就似鱼儿游海,鸟儿撞笼,盲人问路,踢破了医院的门槛。起初,那几个大夫跟审贼似的,扒着头发根儿的寻,过着筛的箩,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盐咸醋酸来;后来,又有几个,他们翻寻了半天,也没找出个鸡狗鼠兔,鸟雀虫鱼来,又东一指,西一点的,弄得她把那羞愧的事情跟张三家也说了,与李四家也讲了。瞧病归瞧病,又不是查她的历史,甚至连她在棒子地里的那件事情,也让他们给刨了出来。
    关于她被梆子强肆那件事情,德生也晓得了;是他在医院里听她跟大夫讲的。德生跟她却未表露什麽,也未跟她计较什麽,甚至他连那方面的内容跟她只字都不提,始终保持着乐观主义的情调,显示出一副很大度的态势,仿佛聋子不闻耳旁语,瞎子未瞧眼前事。相反的,她到觉得愧对了德生,挂着一副世俗的小家子气。特别是他们圆房的那晚,她就表现得很不出色,没能很好的发挥、合作。“个——!蜂都给蛰了、狗都给舔了,还拿它当喜欢宝儿似的,夹着个啥劲头儿呢!”她嫁给德生四年来,也没给人家撂下一点成绩,相反的则苦了德生,他就好像窗台上的那盏泡子灯,罩上拔火筒似的泡子,屋里到是亮堂了,灯里的油却亏了。
    这两年,德生他俩为了那个金秋的季节,一刻就没懈怠过。德生把那一缕缕激情、饱满、热望的种子一粒粒的撒入墒沟里,就连过年在大门上也贴了“心想事成”的笔墨。而对她自己来讲,在辛勤耕作这件事情上面,她既不带有保守主义的情调,也不挂着消极因素的思想;而是蓬勃向上的,发奋图强的。她和德生把那股子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劲头儿全都抖落了出来,是下定决心的,不怕牺牲的,是争取胜利的。他们恨不得一夜之间便能托出希望。然而,他们那个美丽的梦想,却被那个女人给她在心里戳了个洞,似吹鼓的猪尿脬,“噗”的一声,便泄了气,又似充盈的江河,“哗”的一声,便坍塌了堤坝。甭管那个女人是量体裁衣也好,还是盲人摸象也好,反正那个女人是摸到了,还给她戴了顶‘帽子’,好像尺码儿搭配得也很准确。这可让她咋办呢?她确确实实的不会抱窝,纯纯粹粹的是一块不拿秧苗的盐碱地。即使她不这样想,那张臊嘴也会说。“狼窝就是不吐骨头,骒骡子就是不会下驹”。那张“心想事成”的条幅也慢慢的随着秋风揭了去。 
    开了春儿,天气一天暖似了一天,庄稼人渐渐的把那虱子抓不住、跳蚤落不下的、闪着油泥光亮的棉裤、棉袄换了下来。他们不再是冬日里的那副萎身缩脑、笨重迟缓、赊闷的模样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渐渐的替换上去的那一身的单裤单褂。人们把那又肥又厚的棉衣一脱,身上也就显得轻松了、瘦俊了,顿时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一团轻盈飘渺的云。


    人换,大地也再换,焕然一新了,它显示出一种蓬蓬勃勃的朝气,奋发向上的强烈气息。庄稼人说:春忙不停歇,秋来粮满仓、谷满垛。接近立夏,正是庄稼人春忙高潮的时节——耪地、间苗、上肥……给大田做苗期管理工作,等一到了麦收期间,那些早苗儿也就无有闲暇的时间顾及了。总不能死守着一棵梧桐树。麦收,说白了就跟救火似的,那真是跟老天和黑土地抢饭碗、争食吃,稍一懈怠,那麦子也就丢在了地里。庄稼人也就眼巴巴的白盼了、瞎混了,把下茬的作物也耽搁了。虽说春雨贵,可那杂草却贱,庄稼人越腻烦它们,它们就越死皮赖脸的抢着膀子往上钻,一个晚上就能把土儿拱破,探出狂妄的脑袋,不可一世的狠命的往上窜。总之,庄稼人就得按庄稼活儿的规矩干——抢个早,抢个先,节气不等人。
    满囤儿抬起那张水捞似的脸,望了望那扎眼的喷着烈焰的日头,又瞧了瞧拽着锄杠子的社员们。“日她奶奶的,这日头真他娘的毒!把这帮受罪鬼的身上都他娘的撮了辣椒面子,连他娘的裤腿子都往下啦啦尿儿。”他扯着嗓子:“追兔子啦!!!”随后,他扔下那把和黄土沫子蹭得锃亮的锄头,抢先奔到了地头。
    ‘追兔子’是满囤儿的一句行话,里面蕴涵着深刻的意义。他爱嚷这口儿,人们也爱听他嚷;别人嚷不管用,只有他嚷,人们才敢把手中的活计撩下。该奶孩子的,匆忙的奔回家,捩开那潮漉的衣襟,把那又白、又胖,涨得滚圆的奶子摁到孩子的嘴上,“咂、咂”的让他们吮上一通。那些憋了尿的,寻个沟渠坡子,野草稞子,秸秧背后掩藏起来,褪下赊漉的裤子,或蹲或站,“呲、呲”的憋足了劲儿,把那尿脬挤个干净。剩下那些少了闲杂事儿的,寻个树阴,找块干地,或躺或坐,或说或笑,把屁股、身子和地皮子吻上一吻,亲热一会儿。
    满囤儿没当队长那会儿,前任的行话叫‘找旮旯’。庄稼人文化浅,寻不到更深处那合适的名词儿来取代‘疏松一下筋骨’之类的言语,只好借用‘幺歇儿’、‘找旮旯’和‘追兔子’来代替。‘幺歇儿’、‘找旮旯’和‘追兔子’意义相同,只不过后来被满囤儿把‘找旮旯’改成了‘追兔子’。 
    那天‘找旮旯’嚷过之后,满囤儿便钻进了棒子地里;是尿憋的。
    那时节,秸秧上的棒子已挂了几分的成色,斜挺挺的夹在叶鞘间,一缕缕的花须也都熏染了,眼看就到了秋天。满囤儿还未来得及将那尿泄下,一只野兔便惊跃而起。“嘿!真他娘的挨着火盆儿嚼辣子。”他又重新系好,在棒子地里便和兔子兜展开来。终于,满囤儿被兔子抛下了。他喘着粗气,暗骂道:“俺他娘的成了傻狗追飞禽。”他又解开裤带,冲着跟前的一棵棒子秧呲了起来……。
    满囤儿呆愣在那里,他那双眼睛似两把利钩,直直的抛向他的前面。兰草儿正蹲在那里,只隔了三根棒子垄。
    一珠兰花润地生,舒碧丝芳琼。百卉之中质品高,花开四季皆吐非麝香幽。春兰梗开三月花,蕙兰闹九头。雾雨蒙蒙滴珠翠,报兰迎风傲雪将春求。
    ——右调《虞美人》
兰草儿既未惊慌,也未叫骂,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也那麽直直的钩着满囤儿。兰草儿也瞧见了:窝内喜鹊喳喳叫,唤得柳绿报春晓;谷雨播下千盅粟,秋风飘落盈眉梢。
    他们谁也未曾眨动眼皮,好似寿龟盯蛋一般。他们只感到了是那麽的新奇,是一种带有探索欲望的强烈感,和带着特殊魅力与蠢蠢欲动的诱惑感,好似闯入仙园境地,醉入五花楼中。他们就那麽瞧着、撒着,肆无忌惮的;仿佛这个空间只有他们两人,甚至竭泽而渔。


    大地慢慢解冻,冰雪渐渐消融。他们开始了寻求新的解答,那四道目光慢慢的从胯间扫到脸上,碰到的是足以熔钢化铁般的炙热。后来,磷棒擦上沙片,月老捧出鸳鸯。再后来,满囤儿当了队长,他把那槐荫树下的巧妙安排,作为了他的一句口头禅,一个永久的记忆。
    人们迈过秧苗,绕过用锄板子刚遄过的松软的土地,陆续的走了出来。捩怀的走了,褪裆的走了,剩下的那些人便摊在了地头的阴凉处。
    满囤儿凑到春桃儿的跟前,他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
    “嫂子!俺打算收了麦在南路沟的边上划出十来亩地,弄块试验田,让你们几个女人去管理。你们女人心细,旮旮旯旯也想得周全,记性也好。哪儿又有三角儿坑子,旱也能浇,涝又能排。你说行不?”
    春桃儿还未来得及回答,柱子却凑到了满囤儿的跟前,挂着满脸的汗珠子。
    “哎!姐夫!那可不行!你把她们打发走了,俺们这帮男人还不都变成小蔫驴子了?”
    “还他娘的不把你坑死啊!没女人你就不活啦?想女人把妞儿娶家来呀!整天儿的啃着!抱着!地都甭下!看你他娘的吃啥?就他娘的知道傻吃苶睡!”兰草儿抢了柱子几句。


    驴蛋儿瞧着柱子,瞄了一眼兰草儿,结结巴巴的:“柱子!兰草儿嫂说得在理儿,你他娘的赶明儿别傻吃苶睡的,把那根筋提起来,放机灵点儿,听听棒子地儿里有兔子出溜不?转几圈儿,给兰草儿嫂子逮个卧兔来。想喳!提落起来瞅瞅是母儿不?”
    “驴蛋儿!放你媳妇的狗屁!拿俺当兔子耍呐!”兰草儿的脸上未染一丝儿的色彩。
    “兰草儿嫂,瞧你说的。你跟满囤儿哥是咋弄到一堆儿的?不就是满囤儿哥在棒子地里追兔子把你给逮着的吗!你看见满囤儿哥来了,就卧哪儿了,瞧着满囤儿哥,还“吱、吱”的叫唤。满囤儿哥说了,说你还是一个有道法儿的黑嘴儿兔子呐!你还觉着大伙儿不晓得呢?”驴蛋儿连说带笑的把个脸憋得通红。
    “驴蛋儿!俺他娘的这儿说正经的事儿,你他娘的到扯开了闲篇外国六儿!”
    “嘿!还是他娘的一窝儿里的蠹子,抢着护着。行它蛰人,还不行俺们摘它的皮呀!这事儿闹的!只行洲官放火,连俺们擦取灯儿都不让。”
    柱子转过脸。“ 兰草儿姐,俺姐夫说在南路沟哪儿搞块试验田,是不是俺姐夫把你们弄哪儿搞实验喈?赶明儿有啥新鲜事儿,俺得上哪儿瞅瞅喈,瞅瞅你们是咋搞的?”

     “柱子!你他娘的就跟找女人干上了,那三角儿坑子你能去吗?四外都是芦草,‘呲、呲’的往外窜着水,还他娘的不把你给冲跑了。”驴蛋儿又结结巴巴的说。
    摊在阴凉处的这群子人,乐了;乐得个前仰后合;乐得个从睫毛里拱出了泪来;乐得个把裆间都挂了湿。
    “俺说你们这俩个东西,咋就一点成色也没有呢?”春桃儿用手指点着驴蛋儿。真是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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