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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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晚到来之前,韫凉车上的近侍注意到麦地旁边的那片树林,宿鸟密集地投奔。聒噪与翅膀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串串铜片碰撞,发出的响声尖利而绵密,直到太阳落下才趋于平静。
这天夜里,空气中散发出死鱼的腥气,随同皇帝出巡的官员武卫都闻到了,人们既恶心又吃惊,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因为那股刺鼻的腥气直接来自皇帝乘坐的车辇。没有人知道皇帝不明原因地死在出巡的马车上。皇帝身上生满了繁密绵连的鱼鳞,鳞纹如织锦般美丽,却腥臭无比。
黑色车轮转动,黑色的麦浪滚滚。风在麦田上走过,要把迷失的灵魂带回家,只将那棵丑巴巴的树遗留在原地,脱皮的树身黑一道、白一道,十分诡异。树下空荡荡的,那块状似马首的石头不见了,是的,那块石头不知跑哪儿去了。
车行不久,前面传来轰隆一声,一个马头从天上掉下来,很有力地砸中了正昂然奔跑的一匹马的马头。天子驾六——那是拉着皇帝的副车的六匹马中的一匹马。两个马头相遇的一刹那,一个破碎,另一个不依不饶,落在地上砸出了深坑。后面的马车绕开,鱼贯而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黄昏,寂静、昧暗、铁血色的黄昏,天空和土地都在出血,如同太阳的最后坟场。
——在这个黄昏,被死神召唤的男人就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自称皇帝者,是大秦帝国王朝执政时间最长的领导人,世称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十三岁继位不久的他,就 在骊山开始为自己营建陵墓,前后征调工匠七十余万,费时四十年,陵墓始成。那座硕大的秦陵像座山一样屹立在蓝色苍穹下,宏巨如仪。据说皇帝死时,后宫未育 妃子和宫女悉数陪葬,所有造陵工匠全部活埋入墓内。
民国初年,西京历史学者顾鸿年最大的成果,就是通过一点一滴艰苦卓绝而又不依不饶的考证,抽丝剥茧般层层推进,得出了一个令史学与考古学界都惊愕不已的推断:秦陵主人不是秦始皇,而是他的替身。其本人则有可能早就亡身于六国暗遣的刺客之手,或在称帝之前就下落不明了。
当顾鸿年得出这个推论时,他的面孔古色斑斓、历尽风霜,一只洞悉永恒、忧伤而带来巨大失落的右眼已莫名其妙地失明。
这个推断还没有正式公开,就被人嗤之以鼻,或被人嘲讽居心不良,挖苦他为伪学者。尤其是顾鸿年的同行、同门乃至师尊,皆众口一辞、不约而同地堵住他的嘴 巴,以至其推断湮没在芜杂而平淡的庸常尘嚣中,学者顾鸿年也同时被埋没得一干二净。他坐在破旧而摇摇欲坠的藤椅上,用那只残存的、视力微弱的左眼,鄙夷地 接受史学界同行冷酷的质疑、排挤、责难乃至封杀。窗外是一片令人不安的铅色屋顶,灰蒙蒙的屋瓦上跳动着几只贼头贼脑的褐色间雀,它们偶尔不怀好意地朝窗内 的顾先生偷窥几眼,正是那种跳梁的姿势和偷窥眼光让人不安。此后,每当顾鸿年面对书案上那摞令他心力交瘁的发黄纸页,就有不胜凄惶之感。他愈来愈觉得自己 的一生心血正在变为时间里发黑的淤泥,其生活的全部意义都成了一堆无聊。
当时,一帮中外史学家、探险家、来历不明的历史朝圣 者, 各自带着不同目的和心理齐聚西京——这其中就有《天子》一书的作者——法国人Victovs,中文名夏阁兰,和顾鸿年的老师、西京著名秦汉史学家翦太一先 生,以及日本人鸟居龙藏、英国人诺顿博士等。他们以密谋者的形迹既兴奋又惶恐地策划开掘骊山的秦始皇陵墓。
鸟居龙藏看着眼前这 座 没有一根草木的苍黄的山,感觉是不快的,他的视线推不掉那一大堆的黄色。一座山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甚至固执地这样认为。这座山庞大、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显 出同样的固执与不容置疑。同样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阳光倾泻而下,要把头晒裂。天是湛蓝湛蓝的,洒下来的强光很快跟周围的黄色混合到一起,如同滚沸的铜 汁。山前应该有条河流,现在已干涸,里面满是保持滚动姿势的石头。石头色呈哀黄,像被砍落的古代武士头颅。它们的表情就是这片土地的表情。
鸟居龙藏手搭遮阳棚,眯着眼朝山望去,几何形的山势恰如一个标准的汉字:人。出头的地方,正好有块大石,石状崎嶙、古怪。不像脱胎于此山,倒似从别处挪 来,久了,才与山形成整体,怎么看也不协调。仿佛有人刻意要给这座山安一个脑袋,只是这块石头不相称,鸟居龙藏想到了埃及金字塔。
对,是金字塔。这念头在脑中一闪,他居然产生了一种兴奋,将有重大发现的冲动和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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