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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到了大街上,她这才向我道歉说:她与史镇华至今仍有书信来往的事情,她家里人都不知道。尽管当初他们俩相爱的时候家里人并不反对,但是自从史镇华被划为 右派以后,特别是被送进教养所又过了若干年以后,家里就人人反对了。随着时间的延长,反对的温度逐渐升高,至今六七年过去,史镇华还没有出来的希望,反对 的温度也就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了。父母反对,主要是从女儿的青春年华考虑,要她另找对象,早点儿结婚,以免耽误了择偶的最佳时机。反对得最激烈的弟弟,则是 因为家里住房紧张,姐姐都快三十岁了还不出嫁。姐姐房间腾不出来,弟弟也就无法结婚。利害相关,也难怪弟弟着急。为了避免争吵,图一个耳根清静,她在父母 和弟弟面前都说早就和史镇华断了关系,而且已经有了另外的对象。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家里知道我是给史镇华投书递柬的“信使”,即便不当着我的面给她难 堪,等我走后也少不了会有一场口舌的。幸亏我一进门没有说出史镇华三个字,头一关总算蒙混过去了。她说今天没有足够的时间与我细谈,明天上午她要到第四人 民医院看病,如果我有时间,希望在上午八点以前到医院门口等她。在候诊的时间,可以和她谈谈农场的情况。等她看完病,再到外面去接着谈她的近况。
  
  她的处境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好在我回家只是探亲,除了为难友们办一些杂事儿,没有别的事情,就这样约定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第四医院门口等她。她在八点以前到达,挂了号,我们一起到候诊室等待喊号就诊。我问她有什么病,她说所有内脏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 心、肺、肝、胆、胃都有问题,还有严重的神经衰弱。这一点我完全理解。一个人心情不愉快,最容易得内科病。像她这样,家庭和社会两方面的压力如此巨大,又 没个知心的人可以排解,忧虑成疾是很自然的事情,能够坚持上班不倒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我抓紧时间跟他说了史镇华的情况:把所有还在教养、尚未摘帽的右派集中到团河农场来,根据传说和推测,是中央有可能要重新起用这些有能力有用处的人。估计再过一年,大家都会彻底“解放”的。我鼓励她再坚持一年,一定能够看到希望和胜利。
  
  等到她看完了病,我们一起到人民公园去转悠,当然不是为了逛公园,而是继续我们的谈话。
  
   我说完了农场和史镇华的近况,她就问起了我的家庭情况。我告诉她:我原来的妻子也是上海人。1952年,我从部队转业回上海,分配在江湾的上海市行政干 部学校当教育干事。与我同一个办公室的,是一个大同大学商学院毕业的女同志,名字叫做“怡”。她比我大5岁,我总是叫她“怡姐姐”。由于她长得很漂亮,而 我则长得老气横秋,看起来却好像比我还小似的。当时正有五六个主任、干事之类的人在追求她。我呢,有个女朋友叫做“萍”的,在嘉兴当小学校长,是我初中同 学。我和“怡姐姐”的关系处得相当好,她的男朋友来信,常给我看。我的女朋友来信,我也给她看,还常常彼此商量怎样回信好。但是就在我和萍的关系发展到最 最热烈的时刻,萍却忽然从福建漳州给我写来一封信,宣布她已经结婚了,连通信地址也不留。遭此突然变卦,我感觉自己“被人耍了”,心情很不好,一连两个星 期没有回家。她见我情绪低落,约我星期天到她家去散散心。我说每到星期天她家里总是高朋满座,我可不愿意去凑这样的热闹。她叫我一早就到她家,躲开那些登 门求爱者,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在外面玩儿:上午逛公园,中午下饭馆儿,下午看电影,尽一日之欢。


  
  我如约而去,也按计划执行了我们的游程。只是在看电影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如果我不是比你大这么多,那该有多好!”我立刻作出了反应:“只要两心愉悦,大几岁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我们俩没有经过恋爱阶段,直接就切入到“婚娶”这个主题上来了。
  
   但是她始终顾虑重重,怕亲友笑话。1954年我奉调北京,她才下了决心嫁给我。她来到北京与我结婚之后,和我同在一个单位工作。1957年9月反右高潮 中,她回上海生了一个女儿,外公给她起名叫吴永。我划右派以后,她是“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与我水火不相容,不得不与我离婚。后来她下放到江苏省海门 县一个中学教英语。这次我回上海来探亲,也曾冒冒失失地闯到她家里去看望过她。可惜她在海门,不过倒是见到了我们的孩子。孩子当然不知道我是她爸,我也没 有说穿。孩子的外公出于礼貌没有驱逐我,还给了我一张孩子的照片,所以我很自觉地只坐了十来分钟就告辞了。
  
  我说得很坦然,她听了却眼角涌出了泪水,很为我的妻离子散伤心。
  
   我趁机又说:我的老丈人解放前是上海海关帮办(即第二把手),我的前妻是大学毕业生,而且比我大五岁,所以老丈人本来就反对女儿嫁给我这个只有高中一年 级学历的“土包子”,现在当然更加痛恨我毁了他女儿的一生。但是我很想再见孩子她妈一面,只是无法与她取得联系,写信是不行的。她家里有电话,但是老丈人 知道我回来以后,一定会严加防范。我打电话去,只要一听是我,肯定不会让女儿来接的。我请她帮我把电话接通,老丈人听见是女人的声音,应该不会起疑心。
  
  她立刻答应照办,当时就到公用电话亭去帮我把电话接通,让我与前妻说上了话,而且定了时间地点与我见了面,各诉离情。这事与“小月亮”无关,是题外话,这里不多说了。
  
   我给“小月亮”带去了希望,她果然在极为艰难的处境下又坚持了一年。到了1964年5月24日,史镇华等定期三年的人全体不予以解除教养,也不摘除右派 帽子,重返岗位的幻想彻底破灭。1965年2月我再次返沪探亲的时候,史镇华要我带给“小月亮”的话,已经不再是希望她继续等待,而是劝她放弃等待,早日 为自己寻找一个“良好的归宿”。
  
  尽管这样的话过于残酷,难于出口,但是我受人之托,还是照办了。“小月亮”神色黯然地对我说: 作 为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感情前提下,她既然不能与史镇华如愿结合,本来不应该再考虑结婚问题的;但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她又不忍心让弟弟无法成家。所以考 虑再三,她已经决定出嫁。反正与对方不是由感情而结合,只要对方条件不是太差,待她也还可以,随便找一个男人就可以嫁出去。我听了虽然满不是滋味儿,但也 只能长叹一声,表示无可奈何。
  
  尽管她自己的婚事磨难重重,可对我的婚事却依旧表示关心,再一次打电话把我的前妻约出来与我面谈。当然,双方社会地位的悬殊,复婚的可能根本不存在,见面的目的,只不过互道一声珍重而已。

  
   自从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以后,公安局对右派分子的管理是日见其严。到了1966年,先是宣布取消就业人员的探亲假,接着就开始了史无前 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灾难一个接着一个降临到右派们的头上。三余庄定期三年而到期没有解除教养的人,包括史镇华在内,不久也统统撤离三余庄,与我 再没有联系。
  
  直到1990年,才有消息传来说:史镇华先是被遣返回宁波老家交群众监督改造,“小月亮”也不得已而违心出嫁。 1980年落实政策以后,史镇华到一所大学任教。“小月亮”也毅然决然地和她那个并无感情的丈夫离婚,与史镇华重组家庭。一桩本来非常幸福美满的爱情,因 为莫须有的政治原因,棒打鸳鸯,生生地把他俩拆开,变成了一场令人心酸的悲剧。虽然经过了20多年的折磨,悲欢离合,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这时候美丽的 “小月亮”,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妪。虽有晚来的爱情,实在也难以熨平她心灵深处的创伤。
  
  1997年,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 史 镇华因为患有鼻癌,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他们两口子只靠微薄的退休金过活,平时生活就很拮据,一旦身罹重病,当然无力购买滋补食品。为此有人发起对他资助, 我也汇出了200元钱,聊充薄仪。后来又传来消息,说他的病经过手术以后,已基本好转,没有危险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真是高兴。他们的晚年总算“如 愿”了,如果再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老天爷不免也太狠心、太残酷了吧。
  
  可是天不假年,2000年初,一个三余庄时代的老“同 窗” 高作纯先生来我家串门儿,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说是史镇华的癌症复发,很有可能难逃这一劫了。老高说这话的时候,红了眼圈儿,我的心中也涌上阵阵酸楚。三 余庄的“老庄员”,能够挣扎着活下来的,也一天比一天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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