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重新从乡下回到杭州后,令居民区的造反派很意外,他们不能让“五类分子”在家安安耽耽地过日子,街道将楼下任家叫去,命令他们监督父母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要向居民区汇报。直到母亲回到杭州许多年后,仍不给母亲报上“户口”,没有“户口”,意味着母亲在这个城市没有“身份”,也就意味着在这个城市没有居民赖以生存的粮票、油票、布票等基本生存物,每有“风吹草动”,母亲就有可能遭到不测。
我们的小楼是一座整体的房屋,我们住在楼上,出门就要经过任家的客堂间,任家还担负着定时汇报的义务。另一方面,居委会勒令母亲每天早上挂着黑牌子到岳坟街扫地,从岳庙前的广场一直扫到家门口。
从1967年开始一直到粉碎四人帮为止,整整十年时间,母亲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是天寒地冻,她都独自在岳坟街上抵头扫地。
初时,造反派管得极严,勒令必须挂上黑牌扫地,一大早就要到人群最拥挤的岳庙菜场去扫地,后来时间一久,仿佛有点“疲”了,只要求在早上将马路扫干净就行,对于母亲挂不挂牌,也不严厉追究。
此时,楼下的任家显得特别“起劲”,他们是“工人阶级”,担负着“监督”的右派分子责任。其实,任家也不能算做“纯粹”的工人阶级,因为他家解放前开着洗衣坊,按当时“查三代”的严格要求,成份只能算作“小业主”。1958年以后,“小业主”也不是一个十分荣耀的名词。虽然不来批斗你,但是也是不被“重用”的人。如果那位领导或造反派头头,被人查出家庭出身是“小业主”的话,轻则“扫地”出门,重则便是遭到批斗。
可是,在文革时却变了样,他家的女婿,一个姓莫的警察,居然成了北山路派出所的所长。据说,文革时一度成为杭州市造反派领导小组的成员,一时威风八面,不可一世。
不过,莫先生虽然当了派出所的所长、造反派头头,但是见到我们家人并不是恶狠狠的,不管他是在造反派位上,还是后来被抓进去,又被放出来以后,对我们全家还是和颜悦色的,自己本人并不参与到“斗争”父母的行列。
有了靠山,任家为了要表示自己彻底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为了表示自己属于“工人阶级队伍”,对于母亲的斗争就更加积极了,几乎到了疯狂甚至失去理性的程度,只要我家改善一下伙食,吃只鸡、割块猪肉,偶尔来个亲戚、朋友,或者我与姐姐的同学上门来玩,他们都要一一向上级汇报。
有时,来的同学实在太多了,记不了那么多,干脆就对他们说:“你们知不知道,他们是右派分子,你们与右派分子来往,领导是要追查的,你们还要不要前途了?”,吓得这些人再也不敢上门了。
我母亲有一个学生,叫雷良杰,他是妈妈教书时那个班级的班长。
毕业后,在富阳电影公司工作。雷先生从学生时代就喜欢弹弹唱唱,一向是个文娱活动的积极分子。文革以前,电影放映队特别受边远乡村居民的欢迎。他每次下乡放电影,在开映前,总要做点宣传,或唱个小曲,或说一段快板,令观众们乐得不可交开。
有一次,雷先生到杭州出差,办完公事,顺便在杭州旅游一下,恰巧路过我家,想到昔日老师,班主任不知还住不住在这里,便进来探望一下。
未料,第二天便被领导找去谈话,问道:“你跟李佩芸究竟什么关系?公安局来调查了。”
雷先生只好如实向上级报告,李佩芸是中学时的一个老师,平时没有任何联系,昨天到玉泉去玩,偶尔路过,一时兴起才进去看看,确实不知道她被划为右派。
文革时,住在岳坟街的许多老街坊至今还记得,岳坟街上总有一位长相清秀,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人,身上挂着黑布条,写着:“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八个大字,默默地在清扫马路,春去冬来,从来不抬头看一下周边的事物,从来不望一下过往的行人,一心埋头清扫道路。这样的状况,一直维系到文革结束,母亲被“落实”政策为止。
从文革开始到一直到“粉碎四人帮”,母亲都是岳坟街上的“老运动员”。但是,母亲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触犯了哪条“天规”,做错了什么事,除了有一个“资产阶级的父亲”外,还犯了什么事,上天要如此无休无止地折腾她。
多少年来,妈妈是依靠吃镇定剂、安眠药来维持精神状态的。父亲对造反派说,妈妈有精神病,这是她们家的遗传,凡是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或运动高潮一来,又要开展大规模的批判会了。父亲是“摘帽右派”,根本没有什么能力保护母亲,百般无奈之下,父亲只好从精神病院开也证明,母亲有遗传性的精神病,设法将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仿佛只有那里,才能让母亲“稍息”一下。在那段时期中,精神病院几乎成了母亲的“避风港”。
母亲总是梦想着有人会“保护”她,但是在那个时期中,朋友们只会投来一些同情的眼光,谁也不敢说什么,而居民区中的造反派、文革积极分子则像“着魔”似的疯狂的批斗母亲。有一次,母亲被批斗、辱骂、殴打得实在受不了,绝望中曾当众喊道:“政府允诺过要照顾我的,我父亲有功于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