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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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实践层面讲,张良一个贵族书生,势单力薄,在群雄并起的时势下,也不存在他独立奋斗的客观条件,他只能依附于比他更强大的势力。当时“陈涉等起”, 风云际会,项梁和项羽、刘邦等都在这时相继起事,张良自己也曾拉起一支小小队伍,“聚少年百余人”。有个叫景驹的,在留城自立为楚假王,张良本想到留城去 投奔景驹的,走到半路碰上刘邦。刘邦手下有数千人,势力比张良大得多,张良便和刘邦走到了一起。但是,他们的政治目标并不一致,两人是同路人而已。
一个人最初确立的政治理想,犹如人生初恋,往往难以忘怀。张良虽然加入了刘邦营垒,他心中的“复韩”梦想却难以泯灭,一有机会就会冒出来。项梁与刘邦 会合后,为了打旗帜,“共立楚怀王”。张良觉得机会来了,借机说服项梁,把韩国公子成也立为新的韩王,张良本人也被任命为韩国司徒。他和韩王成一起,领着 一支千把人的队伍,要去夺取原来属于韩国的地盘。结果当然不会成功,刚刚打下几座小城,被秦军轻而易举就夺了回去,他们的队伍也成了散兵游勇,张良只得重 新回到刘邦队伍中来。
刘邦利用项羽正在巨鹿和秦军主力决战的当口,抢先进入关中,占领咸阳,灭了秦朝。项羽随后入关,觉得刘邦投机取巧,十分恼火,“欲击沛公”。张良和项 伯从中竭力调解,帮助刘邦度过了鸿门危机。随后,项羽封刘邦到汉中去做汉王,刘邦临走前送给张良“金百镒,珠二斗”,打发他回韩国去,等于把他“辞退” 了。张良将金银悉数转赠项伯,只身回到韩国,方知韩王成已被项羽所杀。至此,张良的“复韩”理想彻底破灭,重新投奔刘邦。
张良的以上经历,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在刘邦阵营内始终带有“客串”性质。刘邦虽然重其才,用其计,但对他的信任度一直有所保留,始终没有达到倾心相依 的地步。刘邦本人粗俗豪放,做泗水亭长时衙役小吏“无所不狎侮”,做了皇帝仍然“素慢无礼”,对萧何等都是直呼其名,动辄臭骂。张良身上则有一股子贵族书 生气质,见解精辟,谈吐文雅。刘邦对张良一直以“子房”称之,始终客客气气,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相敬如宾,要害在“宾”。在刘邦心目中,张良这个人 “身在汉营心在韩”,并不是死心塌地的追随者。因此,在关键问题上,刘邦对待张良和萧何的态度是有本质区别的。封侯前,刘邦对“三杰”做出评价,第一个就 讲到张良,给人以错觉,好像他把张良列为第一位大功臣。实际上,刘邦内心一直把萧何排在第一位,“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只是由于群臣争功激烈,刘邦自己不 便直说,“难之”。最后正式排列位次时,关内侯鄂君揣摸到了刘邦的心思,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发表了“萧何第一,曹参次之”的意见,刘邦立即表态: “善!”加封萧何“父子兄弟十余人,皆有食邑”,赐萧何“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恩宠无以复加。
司马迁有评语:“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刘邦遭遇过很多次危机,危急关头都是张良为他出谋划策,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刘邦面临重大问题 时,也往往都是张良为他做出精辟分析,帮助他做出正确决断。诸如:智击秦将,计取关中;化解鸿门危机;不立六国之后;去汉中以退为进;联合英布、彭越以抗 项羽;重用韩信独当一面;主动出击,追击项羽;调动韩信、彭越参加垓下会战;定都关中;不废太子等等。在这一系列重大问题上,刘邦都曾得力于张良的计谋和 忠告。人们不禁要问,刘邦既然明确表态“萧何第一、曹参次之”,那么张良应该排在第几位呢?刘邦对此三缄其口,别人也没有谁再提出过这个问题。对此,张良 内心作何感想?
张良退出政坛,却退不出心中悲凉。在张良庙的牌楼右侧,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汉张良留侯辟榖处”。辟榖,“辟”,通“避”;“榖”,即五谷。辟 谷,不吃五谷。据说这是中国古代一种修养健身方法,修养期间只吃药物,不吃五谷,做导引。《史记》、《汉书》中都说张良“多病”,“乃学导引轻身”,“不 食谷”。张良隐居在这片深山老岭里辟谷修炼,固然有身体长期多病的原因,更为本质的原因却来自政治方面。其一,他为之倾家亡命的“复韩”理想已经化作云 烟;其二,刘邦始终视他为“客”;其三,历朝历代君臣间“同患难易,共荣华难”的悲剧又将在新生的刘汉王朝内重演。综上所述,使他内心感到无比困惑和无 奈。正好,自己身体有病,退吧,退为上策,退,坚决地退。他以养病为名,闭门谢客,“杜门不出岁余”,可见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后来虽然偶尔露面,也 都是以重病号的姿态出现。例如,黥布叛乱,刘邦带病亲征,群臣“皆送至灞上”,张良也不得不来送行。“良疾,强起”,送至曲邮。他对刘邦说:“按理我应该 随你出征,无奈我病得厉害。楚兵很是剽悍,你自己多加小心吧。”张良的病是真病,不是假病。但张良需要这“病”,“病”是他的一块心灵盾牌。托“病”躲避 政治旋涡,称“病”宣示难平愤懑,借“病”消释心中郁结,这些都是沉积在中国官场文化中的政治技巧之一,采用者不绝于史。
刘邦对待萧何和张良一亲一疏,有一件事最能说明这一点。开国后,张良和萧何两人谁都没有当上相国,这是一件咄咄怪事,其中大有奥妙。这说明,刘邦在处 理这些敏感问题时,心是很细的,心计也是很鬼的。让张良当相国,他不放心;让萧何当相国,又怕张良不服。撇下张良用萧何,怕是群臣也不服,不好办。有时不 好办的事也好办:不办,不立相国。刘邦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张良?好吧,我先请个假,养几天病再说,看你刘邦如何动作。刘邦却久久不愿捅破这层纸,晾着, 不急。时间一长,张良反倒觉得太没意思:别人还以为是我张良盯着这个位子不肯让步,显得我不够豁达似的,岂不低俗?古往今来,将相大臣们要想彻底摆脱地 位、权力、名利的羁绊,难。但张良很快从中摆脱了出来,主动为刘邦解开了这个扣子,再一次显示了他的君子风骨。他利用最后一次随刘邦出兵伐代的机会,出奇 谋拿下了马邑,顺便劝说刘邦:立萧何为相国。
至此,张良觉得平生无愧于己,无愧于人,便和刘邦进行了一次告别谈话。他从回顾自己的身世讲起,一席话讲得情真意切。他说:“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 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最后,他向刘邦明确表示,“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 耳”。赤松子是神话传说中的“仙人”,他要求“仙”去了。就这样,张良毅然决然告别了政治舞台,但话语中也不乏丝丝缕缕的伤感情调。
刘邦对张良“用而不信,疑而不任”的态度,到死也没有改变。刘邦讨伐黥布叛乱时为流矢所中,返京途中箭伤发作,回宫后一病不起,太医百般医治,回天无 术。刘邦自有刘邦豁达的一面,他自己说:“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不愿再治。吕后来到他病榻前,俯下身去问他:“皇上归天后,哪一天萧相国也死了,谁能 接替?”刘邦答:“曹参。”吕问:“其他人呢?”刘答:“王陵可用,但需陈平扶他一把。陈平心里什么都明白,却难以独当一面。”吕问:“还有谁能重用?” 刘答:“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再问:“还有谁?”刘邦答:“再往下我也不知道了。”吕后打破沙锅问到底,问到最后也没有从 刘邦嘴里问出张良的名字来。原因很简单,刘邦压根儿就信不过张良。其实,吕后倒是很想请张良再度出山的。刘邦死后,吕后强迫张良进食,并劝他说:“人生一 世,如白驹之过隙,何自苦如此!”张良“不得已,强听食”,但未见他为吕后做过什么事,又活了六年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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