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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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雪顺着声音向前走去,这暧昧的雾气使得她眼里的物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离,让人绝望。她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个青色的梦里。兰雪一步步走近刘夫人,红暗的清油灯照着刘夫人裸露出水面的脸,那颧骨僵在灯光与雾气中有点硬。兰雪说起话来颤颤的,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她对刘夫人说:夫人……我来了……我来伺候您老洗浴了。
刘夫人用冰凉的声音说:来了就要往前站,离我那么远怎么伺候我呀?
兰雪跨了半步走到浴缸前,挽起袖子来搓刘夫人的双肩。刘夫人迷瞪着双眼,冷不防从浴缸中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只闪亮的一丈青猛地向兰雪的脸上刺去。她如一条跳跃的鲤鱼,竭尽全力跃出水面。兰雪吓呆了,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滑倒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刘夫人闪亮的扁簪刺入自己的肉体,一线鲜红灼热的液体开始迅捷流溢……还有气味,是雾气夹杂着血腥味。
这突如其来的厮杀,席卷了柔弱的兰雪,两个女人之间爆发了秘而不宣的战争。心理的对峙终于落实为行动,刘夫人试图以强力征服这个瘦小的身躯,但她很快就面临窘境,她赤裸的身体在行动与抵抗中处于下风。兰雪的指甲掐进她的后背、面部和所有裸露的地方。她能感到刘夫人的皮肤像木匠手底的刨花一样慢慢卷进自己的指甲缝里。兰雪是一个善良的人,但犁出的血道如同刀割一般,以至她连续地、专心致志地、狠狠地抓破她。
渐渐地,兰雪的指尖被浸得潮湿,这种莽撞的举动震撼了刘夫人,在最危险的瞬间兰雪很理性地停了手,刘夫人的浑身上下洇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痕,她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全身的伤口如万道绳子在勒索,如万条蚂蟥在爬动。
兰雪看着刘夫人如疯似狂的样子,脑袋一片空白,突然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就是跑,尽快地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屋子。她仓皇不安地逃出刘夫人的房间,一路惊叫着向后堂飞奔而去。刘府院中高高挂着的灯笼失去了光泽,在她的眼里天地黑洞洞的一片,见不到日月星辰。刘家所有的人都跑出来看着兰雪披头散发没命地奔跑着。
她跑进后堂的内屋,半趴在老夫人的帐子前,哭喊着:老夫人救命——
老夫人刚刚歇下,还没睡着,就见一个小丫头闯进来直喊救命。她挽起帐子看见眼前的小丫头抖作一团。老夫人问:你是谁跟前的丫头,我怎么没见过你?兰雪说:我就是前些日子为您治病的杨洁儒杨郎中之女,我父亲猝死客栈,刘地保为我父亲花了二十两银子送了葬,从此我就进了刘府跟了夫人,谁知道夫人处处找我的不是,今天又用簪子捅我的眼睛,我用胳膊挡住了,老夫人您看现在还流着血。
老夫人把兰雪扶起来说:多俊的丫头,可惜落了这般下场,前几日婆子们说太太身边有一个小丫头时常挨打,想必就是你了,从今以后跟了我,我看他们哪个敢来糟蹋你。兰雪扑到老夫人的怀里边哭边说:父母在世时,我勤学苦练学习了书琴诗画,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能嫁一个好人家,让父亲享点福尽点孝心,可现在他老人家去了,我苟活在这个世上如牛马一般,还有什么意思呀!
老夫人也哭着说:多么仁义、伶俐的丫头,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正说着,一群老妈子进来对老夫人说:兰雪去伺候夫人洗浴,把夫人全身都抓伤了,夫人现在让她过去赔罪。
兰雪紧紧抱着老夫人说:老夫人,我就是一头撞死在你面前也不过去。老夫人大病初愈,气得全身颤抖,她指着老妈子们说:把你们老爷和夫人都叫来,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咋心眼儿那么黑?
老妈子走了不多时,刘地保和刘夫人都来了。刘夫人的脸上横七竖八几个血道子。老夫人问她:听兰雪说她抓你了?刘夫人嗯了一声。老夫人对刘夫人说:既然这个丫头不听你使唤,以后就把她留给我吧,我身边正好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
刘夫人说:这个丫头咱们是不能要了,不服管教不说,今天竟然动手打我,老夫人您看我的脸都被她抓得破相了。
刘地保说:就让她留在老夫人身边,明天再给你买个好的用。
老夫人长叹一声说:我也经常听说夫人打兰雪的事,但我从来没有过问夫人,兰雪的父亲为了给我治病落下疾病,被你们赶出去死在店中,按理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可是你们竟把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往死里作践,作孽呀!
刘地保说:老夫人的病刚有好转,切不可伤心过度,兰雪以后要听老夫人的话,不能乱闹了。兰雪点了点头。刘地保和刘夫人告退了。
老夫人放下帐子躺在被子中,对兰雪说:我活一时,你平安一时,万一我一蹬腿去了,你又掉进狼窝里了,夫人不会放过你。
兰雪说:老夫人不要替我操心了,大不过还有一个死。
老夫人看着兰雪说:像你这样天仙一般的美人儿,死了太可惜了。兰雪睡在老太太床边的踏板上。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个乞丐,这个刘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有靠山,而自己却是孤身一人。舅舅的死去让她懂得了生存的艰辛,她的背后好像突然没有了可以依赖的东西,而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老夫人虽好,毕竟还是和刘夫人是一家人。舅舅为了自己弃家舍业,对自己不分昼夜、不分阴晴雨雪、不分春夏秋冬的关爱,一切都消失了。那份关爱、那份温馨、那份眷恋、那份生死相依,随着舅舅的去世一同被埋在地下……
鸡叫了,声音在坚硬的黑夜里扩散。兰雪翻了个身,听到老夫人嗓子里刺啦啦的喘气声。后堂的内室空空荡荡的,兰雪无意识地仰望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虚空和寒冷。这刚刚是生活的开始,原以为这些年来随着舅舅四处流离,自己脆弱的心已经变得麻木、多皱,但今天的事情还是让她感到岁月的荆棘。
第二天,兰雪早早起来,收拾屋子。然后伺候老夫人穿衣洗漱。老夫人坐在镜子前,看着兰雪捏着梳子娴熟地往自己花白的头发上抹着蛋清,然后用梳子背推了几个手摆波纹,最后在发髻上插了一枝玫瑰色堆纱花。
老夫人看着兰雪说:全府上下的主子或丫头,没有一个人能梳出你这一手好头来的,你家以前一定是官宦人家,不然是学不会这样的梳头技巧。
兰雪说:不过是在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学了些皮毛,也难得老夫人这样欢喜,以后,我每天给老夫人梳头。老夫人看着兰雪手臂上的伤口问:夫人一向还好,谁知道竟然对你下这样的黑手,万一真的用簪子戳到你的眉眼上,那可不是毁人前程吗。
兰雪长叹了一声说:像我这样的穷丫头,哪里能谈到什么前程。老夫人亲自拿来西洋药膏,为兰雪的伤口抹了几下。没过几天,兰雪的伤口结了个新疤。
自从兰雪来到老夫人屋里,后堂内不时地传出笑声。几个老妈子对刘夫人说:兰雪这个小蹄子不知道怎么哄老夫人的,近日老夫人屋里常有笑声。刘夫人打发了一个婆子去偷偷看看,到底是什么喜事把老夫人乐成这个样子。婆子趴在湘帘外,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只见老太太和兰雪在作画。兰雪画花朵,老夫人描绿叶,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兰雪说:老夫人花叶下画一只蚂蚱吧?
老夫人说:应该画一只癞蛤蟆,让它躲在下面,偷听别人。
婆子知道老夫人是在说自己,不得不掀帘进来问老夫人的好。老夫人一看是刘夫人的陪房,很不高兴地说:不在你们那边好好服侍夫人,你过来干什么?
婆子说:夫人说了,怕老夫人和兰雪玩累了,该歇着就得歇一会儿。
老夫人说:你看我们这是在玩吗?我们是在作画,明天让老爷送到糊裱坊里,裱出来送给亲戚朋友,总比买来的体面。
婆子看了一会子,无聊地回去禀报刘夫人去了。刘夫人听了婆子说的话,气得哼了一声。心想:兰雪这条狐狸真的要成精了,揪心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她作妖作怪,而没办法。
婆子问刘夫人:她们画的画夫人说该不该送到糊裱坊里去?
刘夫人咬牙切齿地回答:该,只要是老夫人说的就应该。婆子答应一声,急急地去找刘地保去了。
兰雪的诗画挂满了刘府的各个房间,有亲戚来走动的时候,老夫人还用锦缎裹了赠送客人。兰雪成了刘府的头脸人物了,盛泽镇的人都知道刘地保家有一个能诗会画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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