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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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进刘府的那天起,如是就与父亲分开了。她住在上房的一个跨院,父亲在后堂。白日里偶尔能闻到煎草药时弥漫的香味,她知道父亲一定很忙。刘地保的夫人送来几件衣裳,穿上还挺合身,饭食也很好,一日三餐汤、菜、面食,样样齐全。如是苦心练琴读书,但也深感寂寞。她不知道父亲为刘老夫人治疗得怎么样了,从刘地保夫人的脸面上看出,她有几分喜色,所以如是断定父亲最起码为老夫人稳定了病情。
上房的院子里有几棵成年的栀子树。如是喜欢在夜色阑珊时秉烛夜读。栀子花开了,她只觉得栀子花香破窗而入,然后萦怀心间。顶着清亮的月光,如是来到栀子花前。她抚摸着一片片娇嫩的花瓣,思绪浸染着花香悠悠而来,指尖便细细生香。她借着月光,亲眼看着一朵紧锁的花骨朵儿,一点一点地在夜里完全展开。如是的心颤动不已,觉得美妙已经如诗如画沐浴着自己的心田,她仿佛听到了栀子花开的声音。如是双膝跪在花前,祈祷着老夫人的病快些好起来。
如是喜欢栀子花并不是贪恋它那满怀的芬芳和一身的高洁,而是眷恋自己家中以前栀子花开时的烂漫与温情,一家三口在花丛中轻歌曼舞。而现在,花落人亡,母亲永远地走了。
半个月过去了,如是没有见到父亲的面。
又半个月过去了,如是还没有见到父亲的面。
栀子花开了,栀子花落了,花叶泛黄了,但父女同在刘府却难以相见。如是很为父亲担心,如果他传染了老夫人的肺痨那该怎么办?常言说病人患病郎中医,郎中患病无药医。一日早上,她再也忍不住了,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来到刘夫人的房间。
刘夫人刚好吃完饭,召集了几个女戚打牌取乐。如是进门后向刘夫人款款下拜。刘夫人很吃惊地看着如是问:如是姑娘不在上房学琴读书,来我房里,难道有事?
如是说:近日我越发寂寞,我想到后堂,一来向老夫人问安,二来看看我的父亲。
刘夫人和女戚们说:这是杨郎中的千金,这长相可是万里挑一的。女戚们连声称赞。
如是见刘夫人有意打岔,又说了一句:夫人,让家人带我去见我父亲。
刘夫人说:老夫人的病快好了,昨天竟然能吃一碗米饭,等老夫人的病好利索了,你们父女自然就能相见了。再说,你父亲再三和我家老爷说了,万不可让你进病房,我们老夫人的病可是传染的。
如是问:老太太的病既然能传染给别人,难道就不会传染给我父亲吗?
刘夫人的脸一下白了,好像死人一样,半天才缓和过来,目光迟钝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听到我家下人说什么了?
如是说:没有,夫人多疑了,您家的下人从来不和我说一句话。
刘夫人说:杨姑娘真是个孝女,一心想着你父亲,你父亲是郎中,怎么能传染上老夫人的病呢?你只管回房写诗作画,等你的父亲见你的学问有了长进,那他会更高兴的。
如是看着刘夫人没有带她去见父亲的意思,心里有些慌了,再看刘家的女戚们已经摆好了牌局,只等刘夫人上场了。
如是便很难堪地回到上房,守着空空的院落又等了7天。这7天中如是坐卧不宁,她决定到刘家的后堂寻找父亲。当她刚要走出上房的院子,刘家的一个男仆守在门口对她说:杨姑娘,你不能出这个院子,我家主子交代过了,府里有病人,来探望老夫人的亲戚很多,姑娘一个女孩家的,不方便在府里来回走动。如是和刘家的下人说:我和父亲进府快三个月了,一直没有相见,请问哥哥,我父亲的身体如何?
那个下人也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尽管如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了半日,他仍然面不改色,也不说一句话。如是无奈,又回到上房,趴在床榻上大哭起来。
晚上,刘家的下人照样把饭菜端进屋里,放在桌上,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如是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她端坐在黑暗中,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外——树的顶端是星星和月亮,它们在夜空的旷达中传递着某种暗语,黑夜使世界有了庄严的深度。如是想着这五年和父亲一起流浪的生活,不管走到哪里,父亲都亲眼看着她入睡。现在这种断裂的生活规则让她提心吊胆。
如是回忆着父亲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回忆着父亲对她的千般慈爱。回忆是多么疏离感叹的痛,在夜里变得清晰、浓郁、经久不息。
如是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刘家的下人又来送早饭的时候,看到昨夜送来的饭菜丝毫没动,再看坐在床榻上的如是一脸惆怅,双眼恍惚,眼睛上蒙着一层水雾。下人觉得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便匆匆禀报了刘夫人。刘夫人也无法,着急地跑到前厅找到了刘地保,和刘地保说明了如是的异常反应。
刘地保说:老夫人日渐好转,杨洁儒却染上了老夫人的暗疾,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要让杨洁儒死在咱家,那样太晦气了。
刘夫人说:那该怎么办?总不能把人扫地出门吧?
刘地保说:今天,你上账房柜上拿二十两银子,让他们父女赶快离开我们家。
刘夫人说:这也未必太说不过去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刘地保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像杨洁儒这样的流浪郎中,一年不知道要饿死几百人,何况咱家对待他的女儿也是很好。
刘夫人从前厅出来,按着刘地保的意思去办了。并且吩咐下人说:杨郎中父女离开得越快越好。
如是正在惆怅不堪的时候,刘家的一个老妈子来到上房,对如是说:杨姑娘快收拾一下东西,随杨郎中走吧。
如是问:老夫人的病好了没有?我的父亲在哪里?
那个老妈子说:姑娘不必多问了,随我来就是了。
如是略微收拾了一下,背着两个包袱,跟着老妈子出来,在刘府的大门口等待了片刻,只见刘家的下人搀扶着杨洁儒从弄堂匆匆而来。如是看到面如枯草的杨洁儒大吃一惊。三个月不见,父亲整个人都变了样。
如是迎接上去问杨洁儒:爹爹,您老人家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传染上刘老夫人的肺痨了?
杨洁儒看着如是摆摆手说:我不光是传染上刘老夫人的肺痨,我又添了新的疾病,如是,你扶我走吧。
刘家的下人递给如是一个包袱说:我们老爷和夫人说了,我们老夫人能医治到这个份上实在是不容易的了,这是二十两银子,给你父女做个盘缠,杨郎中该找个地方养养病了。
如是接过包袱对刘家的下人说:我父亲进你们刘府的时候,可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只拿了二十两银子来打发我们父女,就这二十两银子连一个好客栈也住不起,我要见你家夫人,评评这个道理。
刘家的下人说:我们老爷说了,让你们父女赶快离开我们刘府,不然杨郎中死在我们府中,就不好说了。
杨洁儒说:如是,这也许是父亲我命中所遭,我们走吧,先找一家客栈落脚。如是虽然生气,但是也没办法,只好扶着杨洁儒出了刘府。父女二人刚刚出府,刘家的下人哐啷一声把门关上。如是和杨洁儒同时打了一个寒噤,一阵冷冷的秋风拂面而来,吹起了如是的发帘,杨洁儒看着如是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了。
刘地保夫妇没有出面相送,他们觉得杨洁儒已经完成了在刘府的任务,该走了,最好是走得干净利索。如是回头看了看刘府紧闭的大门,狠狠地说:真是狼心狗肺的人家,可惜还做了地保,真是这一方人民的不幸呀!
杨洁儒对如是说:我们不要和这样的人计较了,公道自在人心。刘老夫人的病能够渐痊愈,我就心满意足了。普天下的恶人都是一样的,只要我们无愧于他人就是了。
如是搀扶着杨洁儒,投宿到盛泽镇的一家客店里。如是每日煎药做汤服侍着杨洁儒,可惜杨洁儒已经病入膏肓,难以复愈。杨洁儒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病已成就,根本没有好转的希望。不过是挨一日是一日罢了。杨洁儒把如是熬的药喝得一滴不剩,可心里没有一丝好起来的打算。
江南的深秋,已经有了凉意。如是怕父亲受冷,让店家点了火盆放在父亲病榻之下。杨洁儒看着勤劳的女儿,心中更加不忍。尤其是黎明之时,杨洁儒胸口憋闷简直喘不过气来,如是坐在他的身边,给他捋着嗓子。杨洁儒喘了一阵问如是:你现在还做红纸伞的梦吗?如是说:有时也梦,不过比以前少了,爹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杨洁儒说:事到如今,我不过是一日半日的光景,我把你的身世告诉你,死也无憾了,只可惜你的年纪尚小,还没成人,这便是我唯一的牵挂。
如是哭泣着说:我好好伺候爹爹,或许能有好转,哪怕女儿我粉身碎骨。
杨洁儒说:孩子,你梦中的那个投河女子不是别人,她是你的母亲,我不是你的爹爹,是你舅舅。
如是突然睁大眼睛,惊奇地问:爹爹,您说的是真的吗?杨洁儒点点头说:你原姓柳,自从跟了舅舅我之后你便姓了杨。
如是说:事到如今,舅舅,就把我的身世告诉我吧。
杨洁儒说:你的父亲在朝中曾任过御前太医博士的医官,名柳养吾,饱读诗书,尤精医典,对《黄帝内经》、《难经》以及《伤寒论》等经典医著熟之不览,尤精于脉决和《本草纲目》,堪称一代名医,所以被召入宫廷侍奉。
当时,他是太医院的学术权威人物,为人性格耿直,医术高明,因而招致院中同行的嫉妒。当时的皇帝明光宗朱常洛,长期沉湎酒色,生活失去正常的节制,以致酒色伤身,一病不起,于是召太医院为之诊治,柳养吾出差外地未归,这病首先是院中一位所谓权威御医叫王殉的诊治的,王殉的医道其实平庸,不过嘴巴却能说会道,夸夸其谈,当谈起医道的五行和阴阳之道时往往能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使人深信不疑,其实看病常常牛头不对马嘴,时有误人性命的嫌疑。不过若出了医疗事故,他却又能巧妙地推脱责任,移故于人。这姓王的在柳养吾没来之前,是院中主事,唯一的权威,但自柳养吾来院以后,由于柳养吾的真才实学,他就只好屈居其次了。他为此是不甘心的,对柳养吾怀恨在心,久欲寻隙陷之而不便。
光宗皇帝患病,由他医治,他以权威自居,切脉之后,他拍胸担保,说这病只需服他几剂汤药,即可妙手回春。皇上和娘娘等问他皇上是何症候,全说是阴阳失调和感染时令风邪,另外是亏了气血,于是在调和营养的基础上大加滋补。谁知汤剂投后,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加剧,引来潮热恶寒,大量吐血。正在危急之时,柳养吾外地出巡回来。娘娘命太监总管急召柳太医进宫医治,柳养吾问了病情并切脉之后,眉头紧皱,只是摇头,禀奏娘娘说皇上已病入膏肓,他纵然开出处方也难于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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