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三声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沈巡的思绪。

他从床上坐起来，随手套了一件T恤就去开门。

门口那个一身酒气的女人，沈巡只觉又爱又恨。

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挡住了她半边脸，她的表情有些落寞，眼神略显迷离。看着沈巡的时候，整个人好像要飘走似的。

在她面前，沈巡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好像不再是血液，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只为她而澎湃的一片海。

“你又去哪里喝这么醉？”沈巡蹙眉。

骆十佳喝完四瓶啤酒，酒精明明蹿到了头顶，忽冷忽热，她却感觉不到一点醉意，反而让她更加清醒，也更加心疼。

沈巡开门的那一刻，看着他一脸疲惫的神情以及那不修边幅的胡楂，骆十佳觉得心头好像有针在扎一样。

骆十佳沉默地抬起手，重重地把他往房里一推。

沈巡没想到她会突然推他，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骆十佳反手关上门，还不等沈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跳到了他身上。

沈巡大约是准备午睡，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两人这么抱在一起，她的手死死扯着他的衣服，她的腿紧紧跨在他紧实的腰间。

体温相贴，一触即发。

“爱我。”骆十佳咬着沈巡的耳朵，用带着酒气的低哑声音说出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此刻如同一道咒语一般让沈巡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就抱紧了她。

激情好像一团火，噌地一下点燃，然后烧出了燎原之势，从骆十佳的身上，烧到了沈巡身上。沈巡灵巧地抱着她一个转身，猝不及防地将她按在墙上。

他的吻那样凶狠地落下来。

骆十佳努力睁大眼睛，那样贪婪地盯着沈巡，想要把他的眉眼看清楚，想要把他皮肤上的每一个纹理都记住。

可她越想看清，眼前却越是模糊，如同一片迷雾森林，他们离得那样近，可她始终不知道前方的到底是什么。

沈巡看见骆十佳眼里的水汽，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反手将她的头压到他的颈窝处。

所有的激情，在这一刻偃旗息鼓。

骆十佳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沈巡的肩头，洇湿了沈巡的白色T恤。

她突然张口，死死咬住了沈巡的肩头，她那样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不哭出声来。

“为什么不肯要我？”

骆十佳又咬向沈巡的肩膀，沈巡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你喝醉了。”沈巡的声音中还留着没有退去的情欲，声音略微低哑，也有几分疲惫。

骆十佳觉得眼睛里好像有一条流不尽的河，她无声地流着眼泪，眼泪蜿蜒曲折，不知要流向哪里。

“这辈子，我从来不欠谁的，只有你。”那段过去是压弯她脊背的一座山，可她从来都舍不得放下，宁可累死也要背着。那是唯一联系着他们的东西，她舍不得放下。骆十佳的声音是那样绝望，“沈巡，我想不到别的方法还你了。”

“……”

沈巡收了收手臂，一只手箍住骆十佳的后脑勺，那么亲密的距离，可两个人再也不敢靠近。

“你不欠我的。”沈巡说，“骆十佳，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爱你。沈巡心里已经说了几万次的话，却从来没有机会告诉她。

不是不要你，是不敢。

因为太珍惜了，所以才会害怕，害怕你酒醒以后，会后悔。

栾凤打电话来的时候，酒精正搅得骆十佳头痛欲裂。一夜过去，骆十佳觉得又累又难受。

接通电话，她努力让自己清醒，但人还是有些混沌。

“……”

“你在闫涵面前说那些话，想膈应谁？”栾凤刻薄的声音通过电波，从听筒里传来，熟悉而又陌生。这才是真正的她，那个温柔的贵妇，骆十佳真的不熟。

“我警告你骆十佳，你有本事去宁夏，那你就别回来！骆东海养过你一天吗？他知道我怀孕就跑了！骗我去开矿！之后呢？他除了给了你一条命，还给了你什么？你还去给他收尸？你这是哪门子孝心？”

骆十佳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骆十佳按了按自己要裂开的太阳穴，疲惫地问着电话那端的人：“那你呢？你除了给了我这条命，又给了我什么？”

栾凤在电话那头冷笑起来，那笑声通过电波听来更加阴冷可怕。

“不是我，你能读书吗？你能当律师吗？你能过得这么光鲜吗？”

骆十佳闭了闭眼：“对，都是因为你。”

“骆十佳。”栾凤冷冷地喊着亲生女儿的名字。十月怀胎，两人却没有什么母女情分。她说：“我十六岁怀孕，十七岁把你生下来的，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栾凤冷冷地笑着，“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瞧不起我，唯独你，你没有资格。”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骆十佳抿唇，眼尾低垂，声音中满是疲惫，“你当年真的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你不应该生下我。”

“骆十佳，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仅把你生了，还把你养到这么大，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所以呢？”

“你给我回家！你去宁夏作什么死？闫涵说了，你回西安来，你想上哪工作，他都给你安排。”

骆十佳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世界，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被一扇透明的玻璃阻隔着，一如她这么多年的人生。每一次她以为走出阴霾了，一回头才发现，阴影仍在自己脚下。最后的最后，她认命了，认命地面对自己腐败到要成为灰烬的人生。

“妈妈，多少年了，你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栾凤出身不好，家里七个女儿，她排第五。上不疼下不爱。小学都没读完，就被逼着出去打工挣钱。认识了骆东海才在西安定下。她十六岁怀孕，骆东海说为了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要去开矿，这一去就不回了。栾凤养不活孩子，生下骆十佳以后就把她丢给了骆东海家里。骆东海的老母照顾骆十佳两年就病逝了。栾凤没办法，又把骆十佳接到身边养。

骆十佳小时候身体不好，五岁以前总是生病，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栾凤没文化也没靠山，为了养活女儿，下了海，当了妓女。

对栾凤来说，闫涵是改变她命运的人。她跟闫涵的这些年，闫涵的身家一涨再涨，却始终没有抛弃她们母女。

栾凤感激闫涵，骆十佳想，她也应该感激才对。

钱？只要想要就会有的。她只要开口，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栾凤不让她去宁夏是对的。她还去宁夏干吗？

骆十佳忍不住自嘲起来。和程池一起买的那破房子，什么开发区，不就是郊区吗？要去一趟市里开车就要一个多小时。只要她想要，闫涵能给她买十套。

她和栾凤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拿身体换钱的货色。

叩叩——房间门被人敲了两下。骆十佳吸了吸鼻子，起身去开门。

沈巡脸上的表情有凝重，也有欲言又止。

骆十佳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两人只是这么久久地对望，都没有开口说话。

沈巡率先叹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要去青海湖。我知道你不走这条路，不能耽误你的时间。”沈巡从钱包里拿了一沓红票子出来，递给骆十佳，“这是三千，我只有这么多。你省着点花，应该没什么问题。”

骆十佳倔强地抬起头盯着沈巡，咬着嘴唇，许久都不肯说话。

“我们要出发了。”沈巡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保重。”

“别走。”骆十佳抓着他的外套，不让他走。

她转身回房，从包里拿出那两沓钞票，塞进沈巡手里。

“沈巡，我有钱了。”骆十佳吸了吸鼻子，死死忍着眼眶中的眼泪，“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沈巡的表情绷得紧紧的。他握紧了手上那两沓钱，把钱都攥出了折痕。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说着话，他不断与自己的意志力交战，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沈巡一伸手，狠狠地将骆十佳拉进了怀里。

骆十佳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别哭。”沈巡颤抖着说，“你一哭，我就觉得天好像要塌了。”

骆十佳用力搂住沈巡的脊背，那么珍重，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很老很老，再也经不起又一次诀别。

“沈巡，别丢下我一个人。”骆十佳哭得撕心裂肺，“我一个人走了好远的路，没有你的路，我快走不回来了。”

沈巡的车上坐着长安，韩东则开着骆十佳的车。四个人就这么一起上路了，气氛并不算好。

长安坐在沈巡的副驾驶座，面色不愉，还在生气，一直紧闭着嘴巴。沈巡本就不喜欢说话，两人自然没有什么交流。

沈巡为了防止自己犯困，打开了车载广播，音响里刚传来尚在确定频道的滋滋声，长安已经啪的一声把广播按掉了。

沈巡没有质疑长安的举动，只是沉默地把目光转回了前面，继续目不斜视地开车。

“为什么要带她？”长安背靠着椅背，双手交叠，环抱在胸前。

沈巡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不曾闪烁。

不管这一路有多远，不管下一站到哪里去，她愿意跟他走，天涯海角他也带着她。没有原因，仿佛是生来就存在的信仰。

沈巡淡淡地回答：“她也要去宁夏。”

“她去宁夏做什么？”

“不知道。”

长安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咬着下唇，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还爱她？”

长安的话音刚落，沈巡的车就路过一个坑洼，整个车往右歪了一下，车上挂着的“一路平安”的吊坠左右摇晃了起来。

沈巡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一个字：“是。”

这个字如同点炮仗的那点火星，砰的一下就引燃了长安的情绪。她整个人弹了起来，安全带被她拉得绷得紧紧的。

“你爱她，那你为什么还要结婚？”长安难以置信地呵了一声，“沈巡，你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萌萌？你这样对得起谁？”

沈巡被她质问得几乎无话可说。他的手握紧了方向盘，许久才回答：“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我只知道，她回来了，我没办法劝自己放她走。”

长安瞪大了眼睛看着沈巡，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只知它们无处平息。

“沈巡！你疯了！”

沈巡一脚刹车踩了下去。那辆黑色的自由客与地面摩擦了几米，最后停在了路边。

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前面，表情那样凝重。许久许久，他缓缓转过头，郑重其事地对长安说：“是，我早就疯了。”

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颜色，认真到让人觉得害怕的地步：“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