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麻纺织厂
五十年代初期,岳坟街93号的房屋造好了。
父亲工作的经纬纺机制造公司属公营单位,工厂由人民解放军接管,解放军接管小组的组长,就是蛰翕武先生,当时他是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连长。
蛰组长军旅出身,也是第一批进入杭州的解放军战士。虽然作为“留用人员”父亲继续在工厂工作,但是蛰先生对父亲仍相当器重,父亲照旧做工厂的筹建事务。
纬纺机制造厂建成后,更名为“浙江麻纺织厂”。
浙江麻纺织厂的建成,在当年是一件颇为荣耀的事,它是解放后华东地区建成的第一个大型企业,也是解放初“三年恢复时期”及“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的伟大成就,被誉为“远东最大的黄麻织厂”。
“那座房子”
解放后,袁力丁跑到北京去工作了,他与父亲的联系不多。听父亲说,袁先生一直在北京建筑工业部的一家中央级别的设计院工作,事业颇为顺畅。建国初期,首都的“十大建筑”的几个主要项目他都参与规划与设计。
只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土地改革”的时候,袁家在富阳拥有田产山林,被划为“地主”。按当时的政策,凡解放前三年主要收入来自土地的,划地主成份;凡解放前三年主要收入是从事其它行业,则根据其它的收入而定。
袁先生抗战胜利,一直在外教书,或从事一些自由职业工作,很少回到新登老家。
因此,根据政策被划成“地主家庭”出身,本人成份则是“自由职业者”。
说到北山路97号,袁先生与父亲合造的那间房子,一半产权归袁先生,另一半产权属于父亲。土地改革时,袁先生的那一半产权被国家没收(地主财产),而我父亲的一半产权,仍由他保留着。解放后,我父亲一直住在这所房屋直到今天(2008)。
五十年代的“岳坟街93号”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我父母亲一直住在那所房子里。底层由父亲承租下来,当时姐姐与我年幼,他们雇了一个保姆,叫阿庆的人来照顾我们。
父母亲每天都早出晚归,在外面工作。父亲工作的单位在拱宸桥的“浙麻”,离家里很远。父亲每天刚蒙蒙亮,就赶着就骑自行车到武林门;然后,将自行车寄放在车站附近的一家脚踏车修理铺,再换公共汽车到“浙麻”。
晚上,下班到家往往已经摸黑了,当时岳坟路在杭州城外,石子柏油马路,街灯昏暗。
我们家住的岳坟街93号,屋前有一个小花园,屋后,父亲种了一些竹子,外面用竹篱笆围着。工作之余,或星期天,在家里休息,父母便在屋前种上花草,屋旁、屋后栽种了一些竹子和树木,下班回家,种草浇花,自得其乐。
有一次,父亲忽然发奇想,要在小小院子当中挖一个小水塘,用来养金鱼。
五十年代初,我家对面的李公祠还没有拆掉。祠内,早就没有菩萨和牌位,祠堂外面有砖墙围着,祠堂成了一个大礼堂,礼堂内放着一排排的长条板凳,常有戏班子在那里唱戏,星期六、星期天还卖票放电影。
麻纺织厂的工程结束后,父亲便调到杭州市总工会工作了,开始筹建设计市总工会的三台山疗养院;三台山疗养院的工程结束后,父亲调到浙江省城市设计院(后来更名为浙江省工业设计院,也就是现在安吉路上的浙江省建筑设计研究院)。
父亲在“浙江省城市设计院”工作
父亲总是说,五十年代,他在浙江省城市设计院那段时间工作还是很愉快的,因为他的建筑设计方案,他绘的建筑鸟瞰画总是得到业主和领导的赏识,在杭州建筑业小有名气。
也许是因为从前在贵州办营造厂,在施工、设计方面都有经验,同事也对他相当钦佩,并且屡次在全国的建筑设计方案竞赛中获奖,自己不由产生了洋洋自得的情绪。
父亲总是说,我的一生,错就错在“不懂政治,工作上太自以为是,不把领导放在眼里”。
57年戴“右派”帽子
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了,父亲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一直到今天,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人打成“右派”的?自己如何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敌我矛盾”,直到今天他仍然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到了1979年,父亲被彻底“平反”的时候,他一直搞不清楚究竟犯了什么事。即使有人一再追问他,他也只好说,都怪我当年太骄傲了,自己以为了不起,不把领导放在眼里,才会被打成右派的。好像无论是在他1960年被“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时候,还是在1979年宣布他“彻底平反”的时候,都没人告诉过他,当年究竟犯了什么事,才将他划为右派分子的,给人“戴高帽子”,让人受了那么多年的罪,总得有个理由呀?
仿佛当年唯一说得上名堂的“罪名”,就是父亲“有一个资产阶级的丈人”,他总是反复说,我这一生吃专,就亏就在“不懂政治”上。
但是,我常常想,我外公李升伯先生确实是被划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作为“民族资产阶级”头面人物,国家采取“赎买政策”,还发给“定息”,受政府保护的;况且,我父亲还不是“民族资产阶级”,只是“资产阶级的女婿”,怎么也有那么多的“罪”呢?
记得我大学毕业时,被分配在浙江省中国银行工作,临去上班前,父亲一再叮咛:
“以后工作上要多做事、少讲话,尽量低调一点,有了点成绩,千万不可自以为是,对于领导一定要谦虚,我这一生吃亏就吃在太自以为是了”。
“改造思想”
“反右运动”结束后,父亲还算幸运,他的技术职称被降了几级,由原来的工程师降格为技术员,被人送到金华长山村去接受劳动改造。所幸的是,父亲虽然下乡劳动,但是仍有工资待遇,每月95元,虽然与原来级别的工资待遇不能相比,但是与普通工人的收入相比,仍是高出了许多。和他一起到金华改造的人,还有一批刚从清华、同济毕业后分配到设计院不久的技术人员,他们的年纪都比父亲要小一点。
到了乡下,当时农民根本弄不懂什么是“右派分子”,多以为来了一批“犯了错误”的下放干部,到乡下来参加劳动、接受劳动煅炼。
父亲他们一帮右派分子,分别借住在不同的农民家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起纯粹农夫的生活来了。
父亲借住在一个农民家里,那家农民对待父亲那一帮落难知识分子却特别客气,乡干部也没有把他们当作特别的“外人”来看,对于这些不会干农活的“旧知识分子”挺关照的,也不来为难他们那些“右派”。
父亲说,当时的生产队长叫毛泰,有一次毛队长向村民介绍父亲时,说道:“这几个人与别的下放干部不同,他们是右派同志,我们不要去为难他们,要好好帮助他们。”
村里要建房屋,生产队要造一个榨油工坊,或者建一个小型水力电站等等,都过来找他们帮忙规划设计。父亲曾在营造厂干过,对土木活特别在行,甚至还帮乡里造屋筑桥。
父亲说,在金华时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有一次他下地劳动,挑了一担粪肥,走过一个独木桥,小桥摇摇晃晃,心里一慌,竟然连粪桶带人一起摔下独木桥,弄得狼狈不堪。
此事很快传遍附近大小村落,成为远近村民的谈笑资料,也让父亲一时成了当地的“名人”。那时,人们只要一说到“老龚”,就会想到父亲连人带粪桶一起掉下木桥的事。
一直过了很久,人们都把此事作为一个笑话来消遣,谈笑中,也不无透露出几分对父亲他们那帮右派分子的同情,那时父亲成了乡间的“闻人”。
后来,设计院派人到乡下来调查右派分子“劳动思想改造”的情况,全村农民、干部一致向上面来的人反映:“来我们这里的下放干部中,老龚表现最好,最能认真改造思想,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并且向他们诉说了许许多多关于父亲认真接受“再教育”的事例,包括那个家喻户哓的“挑粪桶掉下小桥的故事”。
1961年,父亲被“摘掉帽子”,又回到了杭州,还是在原来的工作单位城市设计院上班。
但是“摘帽”右派,仍然是“摘帽右派”,无非在人们口中又多了一个新鲜的名词而已,成了“内控分子”,所谓“内控”,也就是“内部制控”,虽然可以和大伙一起干活,但是他是一个不能重用、不可信任的人。什么“文件”,什么“机密”,什么“内部会议”,他都是不能参与的。父亲这样的“摘帽右派”,一直老老实实地在设计院干活,以“做得多,拿得少,不讲话”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