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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司马同背着20万离开了湨梁村。他到了焦作,把钱分别还给了开贸易公司搞房地产和在银行工作的老战友。

司马同在马路旁的人行横道上信步溜达,脑子里一直思索着张小孬的话。他算了一笔账。湨梁村813口人,一人1000块,得多少钱?每人月领50块钱,不再种地的每人再发了50块钱,一年要多少钱?一算账,司马同才发现了自己与王狗头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思路和观念上的。他觉得自己很失败很失望,也太无知太幼稚了。

三岔路口的书摊上,摆满了琳琅满目各色图书。摊主把一本《钱通神论》书用夹子夹着,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司马同取下书翻看,里面有一篇西晋文学家鲁褒写的《钱神论》。鲁褒说:“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司马同看不懂这些古文,好在旁边有对照译文:“钱作为一个实体,有天也有地。它的内部效法地的方,外部效法天的圆。把它堆积起来,就好像山一样;它流通起来,又好像河流。”“它对于世人,如同神明宝贝,大家像敬爱兄长那样爱它,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孔方’。没有了它人们就会贫穷软弱,得到了它人们就会富足强盛。它没有翅膀却能飞向远方,它没有脚却能到处走动。它能够使威严的面孔露出笑脸,能使口风很严的人开口。”“钱多的人干什么都能占先,钱少的人便得乖乖地排在后面。排在前面的人就是君王就是长官,而排在后面的就是大臣和仆俑。那些作为君王和长官的富足有闲钱,那些作大臣和仆俑的贫困且钱财不够用。《诗经》里说:富人啊总是那么欢乐;贫穷的人啊好孤独悲伤!”

司马同双手捧着那本书,犹如一头快要渴死的骆驼,在茫茫无垠的沙漠中突然遇到了甘甜的水塘。他看得心潮翻滚浑身燥热,每条血管每个细胞都在急剧膨胀,像要炸裂开似的。他发现这本书里的知识,远比“何塘墓碑—要钱”那句歇后语要详细丰富深刻得多。他买了这本书。

焦作市北郊一条马路边,几个小伙子和姑娘戳着着几个硬纸牌子,上写:招煤矿工人,月薪1500元。司马同在一张牌子下找到了一家煤矿,下井挖煤。

井下挖煤对司马同来说,算是重操旧业。司马同1978年到部队当兵,是基建工程兵,一支“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的部队。司马同所在的部队开始驻在云贵高原的六盘水,后来调到了辽宁铁岭法库县的调兵山镇,负责盘江煤矿和铁法煤矿的基础设施建设。司马同在井下一直干到1982年大裁军部队撤销转业到地方。

一天晚上,司马同从井里上来,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是矿长老盛。老盛约50多岁,秃头秃眉秃睫毛,鹞子眼睛鹰钩鼻,耳朵薄小,嘴唇大而厚实。老盛脸上虽说五官单个不好看,却能把它们有机的整合调动起来,洋溢出猜不透的笑意。老盛笑眯眯的把他叫到一堆煤矸石边,掏出家伙往煤矸石上啦啦啦撒尿,一边撒尿一边问:“老家哪儿的?”

司马同:“济源老愚公乡。”

“就是那个带着子子孙孙,天天挖山不停的憨愚公?”

“嗯。”

“噢,我说哩。在井下看你几次,发现你挖煤,还真有股憨愚公挖山那劲儿。”

司马同觉得后脊背上咝咝发凉。

老盛和颜悦色的看着他。司马同也看着老盛,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啥。

老盛问:“来矿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零三天。”

“想挣钱?”

“嗯。”

“想挣大钱?”

“嗯。”

“后半夜起来,把这堆煤矸石粉碎了,往好煤里兑。”

司马同犹豫了:“行吗?”

煤矸石是混杂在煤里的黑色石头,选煤时作为废弃物被挑出来扔在一旁。

老盛说:“谦钱咬手?兑一晚上300。”

小山一样的煤矸石堆,司马同用56个晚上就兑完了。老盛一把塞给他一万六千八百块钱。

司马同接过那厚厚的一万六千八百块钱,觉得沉甸甸的,像拿着一大把黄灿灿的金条。他心情激动,浮想联翩,夜里睡不着觉,就拿出《钱神论》来看。书里写:“何必读书,然后富贵。”译文为:“为什么要读了书才达到富贵呢?只要想办法弄到了钱,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老盛就是小学二年级毕业,没有啥文化,就会写“盛万桶”三个字,那字迹写得像蚂蚁爬一样。他原来是煤矿开卷扬机的,现在手里资产近亿。看来祖先们早已发现,文化素质极低的人往往能够在经济上暴富。

司马同在厕所曾捡到过一份《焦作日报》,报上有人专门做过统计,说是现代的富人圈里像老盛这样的人很多,列举了不少暴富的名人。这些名人有的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需要签字就按手印,有一根手指头常年沾着红色印泥。报纸上分析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古来兴废事,大半误儒生。”原因是读书越多的人,知识越多顾虑就越大,干啥事思前想后怕违纪违规违法,结果是畏首畏尾,啥事也很难以干成。无知的人往往无畏,无畏的人往往敢干,敢干的人就能干成大事。

母老虎柿花妈就没啥文化,上小学时天天扑呖呖咚扑呖呖咚打腰鼓,二年级没上完就回家了,嫁到湨梁村想干啥没干成?王狗头更是这样的人,小学三年级毕业,做事胆子大,这些年富得流油。矿上人说,煤矿开始改革搞承包时,很多人为在银行贷到款四处奔走请吃喝托关系,老盛不找银行,谁也不找,他用高额利息民间集资很快就筹够了钱,把这个煤矿拿到了手,不到3年就富裕起来。老盛之所以能挣大钱,关键在于老盛头脑简单胆大敢为,见财就上无所顾忌,各种财源都不放过

司马同问过老盛:“董事长,恁腰缠万贯,咋还这么辛苦的挣小钱?”

老盛说:“啥鸡巴董事长?听着刺耳。我就是一个煤矿工人,大字只认仨,以后叫我老盛。”

司马同看着老盛,觉得老盛说心里话,他虽然有钱,可穿衣打扮说话做事依然像个普通工人。不像王狗头,手里有点钱就摆谱,说话的口气吸烟的架势脸上的表情摆得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老盛又说:“李嘉诚富不富?五分钱掉到缝隙里,蹲下去用手抠半天。”

司马同点了点头。

老盛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大钱小钱,正道钱歪道钱,捞到手里都是自己的钱。”

司马同想到了湨梁村人说的“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歪财不富”。细细琢磨,“发歪财”远没有老盛说的“捞”字精辟。祖先造“捞”字,大概本意就不是要子孙们用手去劳动,那样干太笨太累,而是要用手去把别人的劳动成果弄过来。捞钱,捞财帛,捞油水,捞稻草,捞世界,捞实惠,捞好处,大海捞针,水中捞月……不都是这个意思?这确是一条精明的致富捷径。

司马同干活不惜力,口风紧,老盛慢慢把他看成了朋友,便不再让他下井挖煤,白天睡觉养精神,后半夜开一辆报废配件组装起来的卡车,带他找别人家的煤场拉煤矸石。焦作是个煤城,煤矿多,有些矿煤矸石堆那儿没有人管。后来那些矿发现有人偷煤矸石,就派人看着,不让外人再动。

老盛说:“日他娘,都精了,兑的人太多,不好捞了。走,去山西。”

老盛是山西人,大矿小矿他很熟悉。碰见煤矸石堆,老盛先下车掏出家伙啦啦啦撒尿,瞪着鹞子眼四处瞭望。看没有人便招呼司马同:“来,捞货。”司马同穿着裤头,裼着脊梁,抡起大铁锹,嚓嚓嚓往车上装煤矸石。煤矸石弄回来,司马同开碎石机粉碎了,趁着夜黑往好煤里兑。

司马同跟着老盛夜里干的事,从来不对别人讲。老盛给的钱,从来不当着老盛的面点,接过来就塞进了口袋,。

一天夜里,路过山西运城一个煤场,老盛到煤堆上撒完尿回来说:“来,捞货。”

司马同到了煤堆前铲了一锹,以为老盛眼睛花了没看清,说:“老盛,这是好煤。”

老盛说:“好煤咋?更省事。”

再后来,老盛干脆决定煤矸石和好煤一起弄,见啥弄啥。老盛白天开着卡车,幽灵一样在矿区工厂村镇游荡,发现了目标,后半夜就带司马同下手。

司马同跟着老盛,偷煤矸石、把粉碎后的煤矸石偷着往好煤里兑、直到后来以捞好煤为主,从不惜力,干得一心一意大汗淋漓。司马同只是觉得,干这些活累人不怕,关键是累心。每次弄完货安静下来,就觉得心虚发怵,有些后怕,提心吊胆的,连走路都感到脚下无根,飘飘然,像随时要跌倒似的。夜里躺在床上,司马同想着初识老盛的那天晚上,谎称自己是济源老愚公乡的,现在更加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防人之心真得有,尤其是跟着老盛这样的“憨大胆”人混,真不能实话实说。

老盛累了,常到城里歌厅发廊找小姐,或者在路边大车店里搂着老板娘睡觉。焦作山西沿途有好几家大车店的老板娘,都是老盛的相好。老盛每次早上从大车店里出来,就精神焕发满脸喜悦像刚当的新郎,说:“这势睡解乏,一觉起来,浑身轻松。”

司马同不干这些。老盛在搂着老板娘睡觉时,司马同躺在简陋冰冷干硬的地铺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看《钱神论》。书中的很多话常常令他常读常新激动不已。如“谚曰:‘钱无耳,可暗使。’又曰:‘有钱可使鬼。’凡今之人,惟钱而已。”比如“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淡,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佑,吉无不利。”译文解释道:“ 谚语说:‘钱虽然没有听觉,却可以暗中指使别人做事。’这话难道是假的吗?又说:‘有钱便可以役使鬼神。’更何况是人呢?” “那些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在学堂里总是疲倦得打不起精神,对于清谈一事也极厌恶,每遇清谈之类的事,便瞌睡得不行,可是见到孔方兄便不同了,没有人不惊醒凝视的。钱所能够给人们带来的祐护,可以说是吉祥没有不利的。”

这些话说的真好。

王狗头为啥能选上村长?老盛为啥能让那些老板娘们服服帖帖的陪他睡觉?自己为啥深夜不睡觉把煤矸石粉碎了往好煤里兑?为啥心甘情愿的跟着老盛四处跑去弄货?不都是钱役使的?看过《钱神论》,司马同常爬起来偷偷数钱,数老盛发给他的钱。一张一张的,哗哗直响,像听一曲美妙悦耳的歌。一数钱,司马同也是惊醒凝视不再瞌睡,也是困累皆无浑身轻松。

一天后半夜,司马同睡的正香,老盛叫醒了他,说:“走,捞货。”

初春的豫西北,寒风依然凛冽。车灯光洒落在公路上,冰冷苍白,天飘洒着细小的雪粒,挡风玻璃外面白茫茫一片。路上的车很少,老盛车开得很快。两只夜游的狐狸大概想穿过公路,在突然照射来的灯光里停了下来,傻傻的在公路边站着。老盛转动一把方向盘,猛踩一脚油门,卡车呼地向两只狐狸直冲过去。两只狐狸惊恐的跳下公路,撒腿跑了。

老盛显得格外兴奋,骂道:“妈的ⅹ,下雪天还跑出来,是找食吃还是找死啊?”

他见司马同没有反应,侧脸看了一眼,司马同睡意未尽,两眼似睁似闭,如同庙里闭目默诵经文的和尚。

老盛说:“嗨,醒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司马同睁开了眼睛,问:“啥好消息?”

老盛说:“昨天签了一个合同,猜猜能赚多少钱?”

司马同说:“猜不出来。”

老盛说:“租了一千四百亩地,租期39年,一亩地一年净赚180块,算算共赚多少钱?”

司马同摇摇头,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他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

司马同醒来时,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老盛打开卡车的一面侧板,和路边的另一辆装满煤炭的卡车齐头并在了一起。老盛说:“白天路过,这车抛锚了,天冷,那司机怕冻,搭我的车跑回焦作了,说是明天再开车来拉。明天再来还拉个球?来,快捞。”

他俩冒着漫天飞雪,把那辆抛锚卡车上的煤倒到了自己的卡车上。

老盛跳上车开着往焦作返。他脸上红扑扑的,说:“老天爷真帮忙。”

司马同说:“天没亮,下着雪,慢点开。”

老盛说:“敢慢?留有轮胎印,万一被追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司马同不再搭话,系好安全带,两手紧紧抓着眼前的把手,两眼直直的盯着车外。雪花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稀稀疏疏地直往挡风玻璃上撞。雨刮器吭哧吭哧的在挡风玻璃上来回转动,不停地清除着雪花。

老盛不时的看着反光镜,甚至把头伸出车窗外往后面张望。车开得越来越快。盘山公路像扭着的麻花,路面被常年重载卡车碾轧的坑坑洼洼。雪像一张洁白干净的孝布,覆盖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和山野。卡车颠簸着前行,在麻花山路上扭来扭去,人在驾驶室里被颠得上下跳跃甩来甩去。到了一个下坡带拐弯的地方,卡车左边的一个前轮突然脱离了车体,骨碌碌的顺坡滚下。司马同“娘啊”惨叫一声,双手迅速抓紧面前的扶手,伸直了两条腿,两只脚蹬实,弓起脊背紧紧顶着驾驶座的后背,闭上了眼睛。这一招是司马同当兵时跟老班长学的。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云贵高原乌蒙山区,时常有车翻进山沟。老盛还没有反应过来,卡车便翻着跟头栽进了几十米深的山沟。

司马同醒来时,雪已经停了。

山谷里寒风嗖嗖,死一样的寂静。一只猫头鹰在三四米远的雪地上,叼着吃老盛带在路上还没有来得及吃的道口烧鸡,不时地扬起头“咴咴咴”的叫唤,让人毛骨悚然。司马同解开安全带,活动活动手脚,发现除了身上有几块擦伤,别无大碍。卡车被摔的七零八落的,煤炭撒的山坡山沟都是,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黑白分明,格外显眼。驾驶室的顶盖已经揭掉,不知甩到了何处。方向盘顶进了老盛的前胸,把老盛的胸脯挤压成了软塌塌血糊糊的肉饼,鲜血染透了他的全身。老盛睁着眼睛,七窍出血,嘴巴咧开,露出一嘴黄板牙,面目狰狞可怕。老盛已经死了。老盛小肚前的腰包撕裂开,露出一堆呲牙咧嘴的百元大钞。

司马同把那些钱一张一张的抽出来,钱上浸着老盛的血。最后抽出了三份东西,令他大吃一惊。一份是《土地租赁合同》:甲方河南温县湨梁村委会(温湨保健品有限公司代理),乙方 山西ⅹⅹ县盛家坪村委会(盛大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代理)。主要内容是:乙方租赁甲方1381亩地,租期39年,每亩每年租金490元。签订合同之日,乙方向甲方预付6年租金,共计406.014万元。王狗头和盛万桶签的字。一份是王狗头签字的预付租金《收据》。还有一份是《合作经营“盛湨现代农业联合开发有限公司”协议意向书》,主要内容是:1.该公司由“温湨保健品有限公司”和“盛大农业开发有限公司”联合成立,共同经营湨梁村1381亩土地;2.该联合公司注册资金100万。盛万桶出资75万,占%75股份,任董事长。王狗头出资25万,占%25股份,任副董事长。3.每年按所占股份份额分配利润。

《合同》《收据》《意向书》上满是血迹,盖没盖章,一时也看不清楚。日期是2月26日,就是昨天。

司马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不停地颤抖着。猫头鹰不再叫唤,瞪着眼睛看他,眼珠子在骨碌碌的转动。司马同嘘了一声,猫头鹰叼着一只烧鸡腿展开翅膀飞走了。司马同长长的吸了口气,定定神,把钱收好,《合同》《收据》《意向书》装进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扣上了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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