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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休闲农业:触摸食物的生长

从位于桃园市的火车站开出,到丰原,要一个半小时路程。路两侧是典型的台湾乡村的景象:两三层楼的住房,黄绿红条纹颜色鲜艳的“7-11”便利店、红色彩条间隔的惠康超市、小饭店大多在外壁上写着包括卤肉饭在内的几行菜单。间或出现的槟榔铺,总是先看到一张丰胸翘臀的大幅美女照,行近了会看到,玻璃橱后,坐着一个不如照片美艳但也俏丽动人、穿着清凉的姑娘。

丰原客运站换乘去新社的大巴,沿途一直持续着这种枯燥的重复。但随着乡村的深入,城市的后退,颜色鲜艳的便利店越来越少,多起来的是停在路边的农用车,招牌上写着“芒果一堆一百元”“荔枝一堆”“地瓜一堆”的字眼。丰原到新社,大巴要走五十分钟。

真可算地处偏远了。

但没有明显的农村和城市的界限。一样有柏油路,一样有商店,一样有汽车来来往往,人们的服装不如台北的年轻人那般新潮,但和台北上年纪的人们穿得差不多,不会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突兀之感。

要进入新社,先经过一座山,新社比台北明显凉快,采访时正值七月末八月初,大陆多处气温突破四十度。新社根本不用空调,晚上还要盖条薄被,这和它坐落山中有关。但和想象中山村之凄清寂寥不同:主街上,汽车来往不停,深夜不息。

贯穿新社的主街叫中和街,是一条两车道的窄窄的街道。当地人指着一些空房子告诉我,这些以前都是商店。这条街的式微,有人认为是外环路的修建,导致更多的外地车直接走了那条路,它通往“新社花海节”,“香菇一条街”随之兴起。也有人认为原因是农村大环境的式微,年轻人外出,消费力变弱。

在这条街大南里的这一段,有一家汉堡早餐店、两家药店、一家老式百货店、一家渐渐歇业的鞋店,以及哪里都会有的五金店机车店。还有一家一天只烤五个面包的面包房,卖完面包,老板娘喜欢坐在当地半山坡的咖啡馆,很文艺地点一杯咖啡坐在窗前发呆。大南的这些商店,都带着八十年代的气息。但只要进了“7-11”,各种各样的面膜、饮料、时尚杂志……台北“7-11”有的,这里都有。去最近的“7-11”,骑车要十五分钟。

在这样一条寂静的街上,“新峰农场”很显眼。

门口种满花花草草,店门上方的大招牌上画得花花绿绿,走可爱路线。店面主色系是绿与白,看上去清爽活泼。产品有梅子、水果酵素、老板娘手工自制零食,以及用苦茶油生成的天然清洁剂。标签多为歪歪扭扭的手写体,还有张纸条:如果老板不在,就是他上山干活了,有事请打电话—第一次看到,以为那位“上山干活”又会卖萌的老板,一定是位回乡务农的年轻人。这家店和这条街上别的静静存在的店不同,它像对着年轻人叫喊:快进来!我有好玩的!

“上山干活”的是位面孔黝黑的老农,陈荣雄。这个店是他女儿设计的。她在景观公司做兼职,接农村再生的案子来做,设计一间店面只是小事一桩。但这个店的老板,以及“新峰农场”的主要经营者,仍然是陈荣雄和他的太太。

六十一岁的陈荣雄务农三四十年,拥有一甲地,主要种葡萄、橘子、甜桃。之前,像大部分农民一样,卖给大盘商。辛苦一年,还不如去工厂做工。“务农真的很辛苦,想换个跑道。看能不能改善一下生活。”

为改变农业结构僵化、农民所得偏低的现状,汲取英国自上世纪六十年代推行的“假日农场”的经验,台湾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提倡休闲农业,从“扩大规模”转为思考农业的其他功能。1992年“农委会”发布“休闲农业区设置管理办法”,规定休闲农业区,土地需毗邻且合计面积五十公顷以上,意图发展大型休闲农场。小农经济的台湾农民,很难通过审核。同时,民间休闲农业早已自行发展,观光果园纷纷涌现。为跟上民间发展,追认既成事实,经过三次法规修正,休闲农场面积下限放宽为零点五公顷。

2002年,台湾加入WTO,经贸自由化及当局承诺减少农业支持,对台湾农业造成极大冲击。“休闲农业”融合当地农业特色,为“进口产品”冲击不到之处。当局再度积极推动,“休闲农业辅导管理办法”(即“休闲农业区设置管理办法”)再经修正,最初严苛的限制越放越宽,台湾休闲农业逐渐兴起。12

以“休闲农业”十年间五次法规修正可清晰看到,该政策并非推出时就臻于完美,而是跟随民间社会不断修正,以更贴近社会真正需要。这也是台湾许多农业、经济政策的成长脉络,比如在两岸贸易中,台湾开放脚步愈迈愈大,“但实际上只是追认既成事实……说得坦白一点,是厂商及舆论推动着当局做决策。”13

说回新峰农场。2003年,一直注意吸收新资讯的陈荣雄搭上“休闲农业”这趟车,把名下一甲地改为“新峰农场”,到现在,一步步扩大到这家店面,以及旁边的民宿。有一定知名度后,和旅行社合作,葡萄不再批发给大盘商,而是以市价,让城里消费者直接来采摘—连采摘的人工钱都省了!

当年在新社,这算一个前卫之举。如他所说,一般农民都是老实人,“转型”?做什么?往哪里转?大部分人不敢这么干。“新峰农场”是新社第一家农场。

休闲农业不得改变农地用途,即使建造游客休憩区等设施,也不得超过农场面积的百分之十,更不可能建造人工游乐场。整体思路是以田园景观、自然生态,结合农业活动及农家生活,提供大众休闲,增进人们对农业的体验,从而提高对农业农民的关注与支持。

所以,转型后的新峰农场,地,该怎么种还怎么种,改变是营销上的,“比如说,客人来采摘。我们照市面上的价格直接卖给客人,不会给中盘商再剥一层皮。”相应的,也要租游览车,自家人上阵做导览解说—土地的生产功能不变,结合环境,农民提供更多的观光服务,从而使土地产出附加值。换句话说,休闲农业,可视为农民自身在服务业上的扩展。

最苦的是头两年。没有经验,客人来,不知道怎么安排他们。没客人,更愁。

采访是在晚上,先是陈荣雄的妻子回答,儿媳坐在旁边,有时插话补充,并越来越成为主要回答者。然后陈荣雄走过来,沉着稳健地应答,替下了要照顾孩子睡觉的儿媳妇。这也是农场对外接待的主要结构,以陈荣雄为主,但年轻人的参与,补充了活力。

这结构,是在近十年的游客接待中锻炼而成。

做休闲农场,客源最重要。客人从哪里来?他们用网络行销,最开始是买一个固定的空间做广告,简陋到只有一页。后来向“农委会”申请“网络建制”经费,做网站。经费是一万元,做网站,包括头一年的维护费用,都有了。也在雅虎奇摩上卖水果。不过,网上渠道最好的是“大台湾旅游网”,上面有农场介绍、联系方式,还有折价券。客人可以拿折价券来店里消费。一天算下来广告费要十块钱。

网络并不是他们的主渠道,实体店才是。

和一般六十多岁的农民不同,陈荣雄很少提及农会。他的资源来自更加商业化的渠道:旅行社、各种协会、新社商圈。

“在新社,你不能只做自己的事情,”儿媳一边看着疯跑的两个小孩,一边说出这句很有见地的话,“不能只叫游客来采收,采收完他去哪里?你要做大环境,连周边都推广,不能只推广自己。(要让客人知道)摘水果之后,你还可以去哪儿。我们组成一个Team,加入一个商圈,叫‘新社休闲农业导览发展协会’。”

这个名字巨长的协会,在新社约有五六十家会员,直接务农的,只有菇农和新峰农场,其他都是休闲庭院、咖啡简餐、民宿。每月开会,决策由理事会做,两年改选一次。

协会的责任,对上争取资源,对外建设新社商圈,形成共同繁荣。

“一个农家跟‘农委会’争取,机会很渺茫,但你透过一个协会一个组织,资源会很多。”说到和协会有关的内容,儿媳成为主力。平时,照顾孩子之余,她的工作之一是去协会开会。如果她没空,陈荣雄去。他们参加不止这一个协会,还有台中市民宿协会、农场协会、观光发展协会等。

每个协会争取的资源都不同。

“台中市民宿协会”代表台中市民宿,目前在跟官方争取如下权益:第一,公部门在执行法条时,能否从宽解释。理事乔德华自己就是退休公务员,他说,台湾近几年,自从马英九讲要依法行政,公务员怕犯错,解释法条都是从严。比如,民宿要做绿化,种些树,做些小桥流水,假山凉亭。但在台湾,喷到水泥就是施工,如果严格执法,全算违章。冲突的背后,是台中县市合并,法条随之升级,之前是偏远地区标准的卫生安全消防,改为都会标准。而更深层次,是经营者对民宿标新立异之改造,与官方希望维持农业环境生态平衡之冲突;第二,民宿业希望公部门做些推广工作,比如做光盘、旅游展、商展。官方在介绍新社时,有建议景点,那能不能民宿也可以成为被推荐对象?乔德华严厉地说,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义务。如果我没饭吃,如果大家民宿都不做了,台中市长还能干吗?是市长不行欸,不是我们不行,为什么别的县市蓬勃发展,屏东台东绿岛,民宿全都爆满,为什么台中市的民宿都不干了,说明你执法有问题。当局每年都给你们钱,你有推行、服务民宿的义务。

而侧重新社商圈建设的“新社休闲农业导览发展协会”,最近争取到的是新社的电子化。在协会的努力下,官方补助了五六台“触摸式电子导览机”, 商家在后台上传资料,比如新峰农场现在采摘多少钱,一点就出来。大家开会表决,决定它们的摆放地点,要在公认游客最多的那几个店。

还有,店家为了吸引游客,招牌总会越做越大,越画越夸张,招牌林立后,会被管理部门拆除。怎么指引客人到店里?他们想到捷运(地铁)的概念,全新社的电线杆涂一小块,绿色路线,黄色路线,咖啡色路线,然后做一份导览图。这次,因为是商业行为,申请对象也由“农委会”改为“经济部商业司”,经费申请下来后,协会委托外面厂商完成。

以及,所有店家都可以申请免费WIFI,会得到一台免费机器,游客可以在店里免费上网,等等。

另有些隐性资源,比如培训课程。仅“一乡一休闲”计划中,便包括休闲农业理念、功能、规划设计、经营管理、申请手续在内的系列课程,也难怪,儿媳会把“去上课、开会”当成单独一项工作特地提出。

在“转换跑道”经营农场十年之后,陈荣雄一家已由纯粹的农民,转为半农半商的思维。务农可以独善其身,经商,则必须共同繁荣。

和旅行社合作后,想体验农家采摘的都市客,被运到了农场。“去年更好,第二期跟旅行社合作,大部分葡萄都是客人采走的。”谈到这句,他喜形于色。的确,农场主要劳动力只有六十多岁的陈荣雄及妻子,采摘期以及剪枝套袋时,通常要雇工人。一天约八百。这是十几年前的价格,至今未大幅更动。但即使给钱,也找不到工人。

新社近几年发展香菇业,香菇是人力高消耗产业,以致其他种类的农民总是面临雇工荒。不得已,陈荣雄和妻子采取了台湾农村最传统的“换工”。

“换工”,农忙时人手急缺,非单个家庭能承担,遂产生农村的交换工作传统,又称“交工”。农民互助组成“交工班”,今天到你家,明天到他家,大家轮流做,直至农事结束。采访的头一天,老两口刚刚给别人工作了一天。一般是事先打电话约:哪时间有空,过来帮忙。现在(七月底)是农场最忙的时候,葡萄有的刚剪枝,有的花刚落,有的刚长出小葡萄,都要做管理。再过二十天,套袋又要忙一轮。前天是两个换工的农民来农场做,加上媳妇、儿子、老两口,又请一个人,一共七个人才忙完。

“(换工的人)他们要做,我们即使没时间,也要拨空去做。他们说明天要做,我们不能说,不行哪,明天我们没有空。没有空也要去。”

那如果我帮你做一天,你又帮我做一天,是不是就“两相抵消”,之后我就不该再打电话,要求你来给我换工了?“没有,如果有需要的话,一定会打,做来做去啦,互相。因为请不到工人。比较省。”陈荣雄妻子心直口快,两句话说出两个换工仍存在的理由:既因为人工荒,又节省成本。

儿媳负责照顾家庭,带两个孩子,以及去开会。儿子做水果批发,即盘商。因为自家也在种,他能更了解当年的行情。比如这一批水果产量比较少,可以囤货,到下一个年节卖个好价钱。同时,农场未能被客人及时采摘的葡萄,也交给他卖掉。

不得不说,陈荣雄一家职业结构十分合理。生产者+ 销售者+ 休闲导览者,两代人结合,务农以老人为主,充分利用老农的丰富经验;销售则加入年轻人构想,辐射多种渠道。而下一代,虽然不是专业务农,但都从事周边产业,一旦有需要,比如说,农场规模扩大到一定程度,马上可以转为专业农民。这似乎也是台湾农民两代人的常态。

农村和大城市最大的区别,大概是作息。入夜之后,新社就很安静了。在自己家用扩音器嚣张地唱卡拉OK的人,在十点以后也安静下来。

在这家颜色活泼悦目的店铺里,接受采访的人,从三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一个,最后只剩陈荣雄,而他也明显累了。最近葡萄采摘季,他每天五点半到农场,天黑收工。

旁边是民宿。从做农场接待游客、开店卖农副产品,到最后,似乎是顺理成章地开民宿。

夜深了,陈荣雄扳着手指头,一项一项地算成本,这个时候,他显得格外疲倦:民宿装修花了一两百万;果园张网,一百万;一年的有机肥要六万;他还自制液体肥料,并略带一丝肉痛地数着原料:牛奶、糖蜜、海草精,“有时还有鸡蛋咧。”海草精,二十公斤就六千块。肥料一年,加起来差不多要用十万。

他停了一会,“欸,你这样算起来,不划算的啊。”挠头,“我不曾算的了,反正要投资就投资。”他本来是老辈人观念,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不想借债。但民宿投资浩大,到后来,也向农会贷了一两百万。“回收比较困难,花一两百万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这话里有一丝隐约的不安。这一家人,正从务农,跋涉向陌生的领域:民宿、旅游、观光,老农大半辈子的经验用不上了。惶恐感,或许是农业转型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陈荣雄最发愁的是接下来到十一月之间,拿什么给游客采摘。葡萄、梨子,都结束了。百香果太便宜,不值得采摘。番茄倒是贵,可是怕病菌,不能放人进去摸。香蕉?你摘一串,整个一嘟噜都被拧下来,客人根本要不了那么多。他深深叹息了,之前是没客人,水果卖不掉。现在有客人,却竟没有水果!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肘,陷入沉思。也许他在想,“为什么不能每个月都有水果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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