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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序(2)

序二

第一次去台湾是2011年9月,公事间有些空隙,友人问我们想去哪里,脱口:“筠园”。

四十分钟捷运(地铁)到淡水,坐上开往金山乡公所的长途汽车,破旧的大巴摇摇晃晃地开出去,前后的阿婆阿公在一个个荒凉小站消失。不知不觉,大海涌现在路边,阴天,海水灰蓝,浪奔起大块的白,黑色防波堤肃立其中,勾勒点线,犹如一幅黑白画卷。对于阿婆阿公,这是看惯的景象,或打盹或聊天,只有我凝视这一路的黑白线条,它一直不变,我一直不厌。有一个叫“草里”的小站,红砖盖的三面小亭,横一条蓝色塑料长凳供人歇脚,亭后就是海水。车站空无一人,海水兀自动荡,这候车室美到奢侈。

大巴天荒地老地开了一个多小时,经过基隆,到达金山。金山的金包里老街都是各色台湾小吃、红花百草膏、凤梨干、干贝酱,有一家庙口小吃店生意火爆,客人点米粉小菜,自己端到隔壁,吃完自行结账,我们研究半天,会不会有人吃完跑单。我弄明白台湾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庙口小吃”,顾名思义就是开在庙门口的小吃档。庙是一条街最繁华地段,能在这里生存下去,都是久经考验。果然,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米粉。

穿过滚滚红尘的老街,叫出租车,上金宝山。

“去哪里?”司机师傅懒洋洋问。

“去看邓丽君。”师傅坐挺了背。

“筠园”背山面海,秀丽静谧。黑色大理石墓石,黑墓碑,墓碑上她枕着自己右手,仿佛沉睡。墓石上摆满鲜花。踩上去就会响的黑白琴键下,循环放她的歌曲,空谷回音,荡气回肠。我们去的那天一直是日文版。为什么不是中文版?呆一下午,来的大半是日本人,一车游客,拿着相机黑压压地走过来。心想要糟。谁想,既没有导游拿高音喇叭喊“这里这里”,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快来快来”,他们安静地轮流站在墓前拍照,默默离去,毫不惊扰。真是令人尊敬的民族。

同去的乐评人邱大立说:墓地后面是枫树,我们捡几片枫叶回去。又说: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反正也不赶时间。离去时他发现了墓志铭,我们逐字读一遍。他抚摸着墓志铭后的小树:这树长得真结实(其实就是普通灌木丛)。又说:树上结的小果子真好看。我提议帮他和邓姐姐合影,他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她的一侧香肩,害羞又肃穆。同块墓志铭,后来也被民谣歌手小河万晓利逐字逐句读过,那是半年后,同样害羞肃穆地合影,同样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这两个来自邯郸的歌手蹲在地上读得如此专注,犹如孤儿凝视远方的孤儿院。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精神荒漠中,邓丽君柔情的歌声滋润了无数大陆少年的心房。是性启蒙,也是人性的启蒙。原来歌,还可以这样唱,原来,人并不都是杀气腾腾,还可这般柔情,纯真善美;就像复旦中文系教授严锋少时读禁书《牛虻》,狱中的牛虻突然抓住主教手臂,低声说:“把手给我……快……只要一会儿……”,尽管茫茫然不知这个革命者要反动派的手干什么,他还是被触动了。柔弱的人性,通过歌声、透过禁书,雾气般打湿覆盖在少年心灵上、由革命词汇组成的硬壳。

回到台北,朋友推荐去温州街永康街。永康街一带许多小咖啡馆、茶馆、书店,据说许多作家长期盘踞于此写作,比如唐诺及朱家姐妹。这附近都是老街旧屋,住房风格是日式,矮墙小楼,植物探出墙头,绿影扶疏。明白了台湾为什么出小清新,是这样的小门小户小花小草。找张铁志推荐的“青康藏”书店,一两个小时,找到发现没开门。旁边茶馆?也不开。真任性。不知是文化如此,还是因为房租成本不同,我看到的香港小店普遍比台湾小店勤奋。大陆饭馆一般只做两餐生意:中饭、晚饭。而许多香港茶餐厅是从早餐开始,洗刷炖炒直到深夜关门。台湾小店则较为随意,朋友推荐的“小隐”,门口黑板以流丽的书法写着:店小二外出,午餐暂停供应一个月。

香港的滚梯恨不得让人摔倒,即使这么快,年轻人还都从急行道“噔噔噔”地跑上去,一座奔跑的城市;第一次去台北,地铁滚梯旁严阵以待地刷着大字:抓紧扶手!高速喔!我心惊胆战地攥紧扶手,一个踉跄—太慢了,超乎所料地慢。

台湾,它满街的独特小书店,悠然的小饭馆小茶馆,就在这慢节奏下慢慢生存。我不知道哪个城市的居民更富裕,但台湾的生活节奏,更让人好整以暇,活得不那么面红耳赤。如果让我选,我更愿意在台湾久居。

大陆人初到台北街头会觉得陈旧,没有崭新的高楼群,街道并不宽阔,摩托车惊险穿梭于机动车与行人之间。台北朋友抱怨人车不分流,我说,北京的马路倒是宽,可是行人过马路并不方便。窄街道,旧建筑,说明有一个“小政权”,破土动工需要老百姓同意,它不能想怎样就怎样。陈旧市容的背后,是普通人的安居乐业。

第二次去台湾,是和大陆民谣歌手一同“走江湖”。台北演完首场,第二天带着宿醉,“走江湖”拔营开赴台东。送别时,歌手曾淑勤殷殷赠言:台东的酒很凶,大家多保重。

台东的演出地点在“铁花村”,此地原是台东市台铁的废弃宿舍及仓库,从村长丰政发拿着榔头进去敲敲打打开始,到“角头音乐”总监郑捷任设计音响效果,慢慢地,这里有了常态的音乐演出。环绕表演区又有“慢市集”,展售台东艺术作品、特色农产品。被马英九推荐之后,“没有去过铁花村,就不算来过台东”已成为地方名言。

为什么选中音乐作为“铁花村”的灵魂?

“走江湖”的台湾主办方是“野火乐集”,那一趟台湾行,野火歌手陈永龙是演出时的嘉宾、下台后的导游。在台北他甚少饮酒,虽然他是以酒风浩荡著称的原住民。只有回到故乡台东,他才会放松拼酒。台东演出前,他开车带我们参观他的南王部落。原住民的音乐基因在此弹丸之地爆发,国内早已熟悉的金曲奖常客陈建年、纪晓君与陈永龙都有着血缘关系,而永龙姐姐参与的“南王姊妹花”则是2009年金曲奖“最佳演唱组合”得主。边开车边指点两侧民居,陈永龙微笑地:这条街,是金曲奖一条街。

台东是少数民族聚集地,有阿美族、卑南族、鲁凯族、布农族、排湾族、达悟族等民族,原住民能歌善舞,此地被称为“歌乡”。以前,爱唱歌的年轻人,如陈永龙,都必须北上台北才有演出机会,铁花村则给他们提供一个本地的舞台,让大家来唱歌。

有这样的底蕴,铁花村才能骄傲说出:“音乐是铁花村的根。”

铁花村的舞台在露天,两棵大树合围,2月份的天气,穿件厚外套就能在室外久坐。傍晚时,市集上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观众陆陆续续往里走。和大陆音乐节上市集不同,“慢市集”除了展售台东艺术家作品,还有许多当地农产品,凤梨香蕉枇杷的旁边,是南瓜番茄小油菜,洗得干干净净摆在这小清新的氛围中,看演出顺手买了明天的菜。这是有心的设计。“农产品最大的问题是销售”,帮台湾农产品找渠道,已成为农民、农会、知识分子共同关心的问题,市集是渠道之一。在市集里卖农产品不用交税。

舞台下有椅子,也有人坐在后面草坪上,中间铺块布,摆上啤酒小吃。跟内地民谣演出比,观众不算多。不过这里不是台北,而是台湾人口密度最低的区域,台东县人口只有二十多万,且以农业人口为主,在现代社会,这意味着该地经济落后。事实上,和大陆的农村一样,台东县的年轻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已纷纷外流到大城市,但近二三十年,台东市的人口开始回升,这和台湾这些年的社区建设、发扬“在地文化”运动密不可分。台下这些年轻人,也许本来只能是一个“台北漂”“高雄漂”,如今却可以坐在故乡的草坪,在下班后看一场演出,今天是大陆歌手,明天或许是欧洲民谣。将此舞台及观众放在农业衰退的大背景下,这些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这个舞台就显得弥足珍贵。

演出前,“野火乐集”总监熊姐预告:台上唱完,当地部落会来唱歌酬答。“他们可以连唱几个小时”,有次她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一觉醒来还在唱。果然,第二晚演出结束,送歌的人到了。开场献唱的是“南王姊妹花”,弹吉他的是永龙的姐夫汪智博,一个奢侈的金曲奖阵容,她们刚刚出专辑《巴力瓦格斯》,在台湾交响乐团伴奏下,重唱卑南族音乐灵魂陆森宝的经典作品。生于1910 年的陆森宝有感于年轻族人不再唱卑南老歌,而写下大量卑南语歌曲,期望族人能回乡相聚,到会所跳舞,参加年祭,“当我一再一再地唱着那些来自部落的歌,不管我在何地,我都知道,那是我美丽的家”,他的歌成为卑南族的心之归依处。

不像汉族的害羞含蓄,无需准备,张口即歌,甩手便舞,村长和姊妹花们早已载歌载舞,神态豪迈,舞姿是传统的,有着明显的祭典的痕迹,原来卑南族的“大猎祭”“猴祭”“年祭”均有盛大歌舞活动,这一传统保留至今。

那天喝的似乎是小米酒?喝酒加唱歌,这注定是一个难舍难分的夜晚,有人劝酒,怎能不喝,连夜歌舞,怎能不醉。散场时,每个人走出来都哼着刚刚学会的花莲的“太巴塱之歌”。半年后,在淡江,“台湾文学营”演出结束后聚餐,酒过三巡,张玮玮唱起此歌,胡德夫老师微笑点头:一听就知道你去过台东!顿一顿,又说:这歌唱起来你们走得了吗?这是首一人领唱、众人应和的歌,唱和不休,声声不息,简直可以无休无止。好不容易结束了夜饮痛歌,智博送行,登上巴士对我们又高唱此曲,一车人合唱得热血沸腾。

我听不懂歌词,但听得懂歌声里的泥土的根系。这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部落,他们的语言。这歌声因此如被土地赐福,一咏三叹,丰厚壮美。

如果说铁花村送歌的人是专业歌者,第二天的达鲁玛克部落则让我们见识到什么叫“歌乡”。“达鲁玛克部落位于卑南乡的东兴村,也是台东县内唯一的鲁凯族生活区,生活在山上,号称山林之子”,不要被网上这样的介绍迷惑,认为自己会看到原始部落族群。事实上,部落通车,山下就有7-11便利店,年轻人越来越多地搬下山,各种生活设施都更方便。但他们仍然保持了许多传统习俗。进村时,我们被带至村口纪念碑下,长老举行祭山神仪式,准备简单的食物,指头蘸水酒洒向天空,逐一念出我们的名字,祈求山神驱走不吉之物,保佑大家平安,并叮嘱离开时记得念三遍自己名字,将灵魂带走。

我们赶上小米播种日,是极简单的播种技术,在地上刨坑,后面一人跟着播种。遂一同劳动。因为这个举动,我们不再是游客,而是客人。之后被带到茶棚休息,烧火的大婶手边放着矿泉水瓶,里面是淡黄色的酒浆,喝水一样痛饮。我们也人手一瓶,这不是市面上的放太多糖的软饮料,而是有些度数的粮食酒浆。干活的人们,三三两两走过来,坐在石头上树枝上,呷口酒,放松下来,忽然山里就充满了高亢明亮的歌声。山林之子,是要这样的高亢才能穿透密林。《月光小夜曲》《南海姑娘》……称不上对歌,但我们也用自己城市里长出来的没有穿透力的嗓音努力应和。大婶喝光了几瓶酒,我们尽量在醉倒之前告别,走到半山,大婶又高声唱起《再会吧心上人》,歌声一路送我们下山。大家相互提醒叫三遍自己的名字,头插部落小伙摘来的红色扶桑花的巫婆,喃喃说如果喊金城武,他会不会附体。

回到有便利店的山下公路,回头,山腰的村民已被密林遮蔽。从山腰到山下,短短一截路就从传统走到了现代。这个部落在开发旅游,但并未因此就放弃外人进村祭山神的仪式。仪式虽简,但长老的认真让一干大陆来的无神论者也变得肃穆。最后,是共同劳动让他们接纳我们,继而拿出酒和音乐招待客人,这时,他们更像一个部落,而非旅游景点。

我羡慕他们在传统和现代之间行走的从容。

有人搬下山,也有人往山上搬。

第三次去台湾是去参加2012年7月“台湾文学营”的活动。对热爱文学的人来说,讲师阵容奢侈,走在淡江大学校园,一抬头就看到骆以军,旁边还走着一个张大春。

我去听了朱天心的讲座,主题叫“我的街猫朋友”。讲座开始,天心先报上自己的猫数:家里十八只,屋外头四十只。众人低呼,她说这算什么,她们组织里的爱心妈妈,最低都是两百只起步,听说她外面只有四十只猫,都觉得她好幸福。因为流浪猫数量巨增,收养饱和,爱心组织决定从源头入手,开展TNR—诱捕、绝育、放回。为了抓猫做手术,朱天心和朱天文,两位作家分工,姐姐天文是细心的处女座,负责守诱捕笼。没有诱捕笼时,出发前,天文都要把自己裹成木乃伊,仍不免被抓得伤痕累累。

对我,这是一个陌生的话题。定期喂养数量庞大的流浪猫,甚至自己被抓伤,隐含着将流浪猫放至与人平等的地位,在大陆,这样很容易被讥笑为白莲花圣母心。是不是我们的生存环境太严酷了,如果人还住在群租房里对付着活,也许就会觉得凭什么流浪猫可以活得滋润惬意?我们会不会觉得流浪猫的问题是小事,因为总有更残酷的、伤害公众权益的事情发生?

淡水曾有一次针对流浪猫的大规模的安乐死,天心等人赶去已抢救不及,怒找当地官员谈判,最后官员保证:淡水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官员居然会对平民认错,这对我也是匪夷所思。

也许流浪猫并非小事一桩,它折射出人们对生命的态度,以及各种社团在社会中是否都能得到发言权,后者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多元化、民间社团是否有生命力的标准。

十几岁时看天文天心的文字,如果说邓丽君启蒙了大陆一代民谣歌手,朱家姐妹则是我少年文学启蒙:原来在铿锵有力的革命叙事之外,中文还可以这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天最后,女作家朱天心还是谈回创作,她说:我喜欢的作家开发的都是人的疆域和边界,是不被注视的、受折磨的族群。这回到一个老问题:作家必须要关怀弱势吗?它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只有你关注到了这些,你的视野才是完整的。

所以,朱家姐妹厌恶政治,天文曾在《巫言》中写尽台湾选举时的光怪陆离,一地狼藉。她们也有意和当下保持距离,如今在自媒体上与读者“晨昏定省”似已是作家标配,唐诺与朱家姐妹不开自媒体,拒绝出书后以自媒体宣传新书。但她们以一只只流浪猫和社会保持关联,并在必要时以其反馈改变社会(淡水官员的认错)。

你可以说,这不过是台湾的小清新,但我认为它们绝不只是小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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