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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卫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救护车洁白的车顶,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他动动身子,浑身酸软,自己就像一堆棉花。他躺在担架上,担架放在车厢中间,两边坐着几名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

卫明张张嘴,嘴唇也绵软无力。他又用力张张嘴,动了动舌头,觉得自己可以说出话了,“请问,这是在哪儿?你们要把我弄到哪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和脸肌也是软绵绵的,说出的话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好像大醉后刚刚醒来的那种疲软。

没人搭理他,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响和低低悦耳的手机游戏声响。

卫明闭上眼睛。今天发生的一幕幕清清晰晰浮现在脑海里。卫明睁开眼睛,看看两边坐着的男女,他扭扭脸,看到了一名年轻的女医生,坐在卫明脑袋边。卫明看到了她粗细匀称的大腿,她穿着紧身裤子,大腿上没有一丝皱着。她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脸蛋儿细腻白嫩,正在低头玩手机。卫明看见了她长长的睫毛,没有化妆,天生的长睫毛。

卫明轻轻地说:“潘莎,别忘了,我们还欠邻居一只鹅。”

年轻女医生从手机上挪开眼睛,低头看看卫明,问:“你和谁说话?谁欠谁一只鹅?”

卫明笑笑,说:“哦哦,我欠公寓老板小彭三百五十块钱租金。不对不对,加上本月的水电费上网费,应该有四百五到五百吧。哦,潘沙,别忘了,我们欠小彭四百五到五百块钱。”

女医生又看了一眼卫明,不搭理他了,继续低头玩手机。

卫明笑了笑。他理解年轻人,尤其年轻女孩子,她们总是像一只只可爱的小兽。卫明又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脑子里空荡荡的,却没有过去那种虚脱般的无聊,相反,他觉得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酸痛,却痒酥酥的,就像哪次喝多了第二天醒来的那种感觉,有点不适,却让他安静。

过了一会儿,卫明又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有点吃力地慢慢扫视一圈两边的医生,诚恳地对坐在他脑袋另一边的男医生说:“您好!我的入院登记职业一栏写的什么?”

男医生从手机上转眼看看卫明,说:“无业,因为我们不知道你的职业,派出所的也不知道,就连公寓里的人也不知道。”说完,转过脸继续玩手机。

卫明笑笑。他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说实话,我是IBM的。”

女医生捂着小嘴笑了,说:“先生,您是FIB的吧?”

卫明脸上一红,说:“哦,不是,我是一名爱国者,patriot,爱国者导弹,不会投靠美帝国主义。”

男医生笑着说:“您的确够捣蛋的,大过年的还得来收你这个病号。”

卫明又呵呵笑笑。

“您好,您是医生,医生都是知识分子,不管哪个专业的知识分子,一般都喜欢读小说,尤其外国小说。请问,您读过约翰·齐弗吗?John Cheever?”停了片刻,卫明眼睛看着男医生,问。

胖胖的男医生看看他,又看看一边的女医生,两人会心一笑。“没读过。”然后,他轻声说,“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卫明说:“我不累,我想和您聊聊那篇小说。”

女医生笑着说:“他都不看小说,他说写小说的和唱戏演电影的都是神经病。”

另一名男医生说:“当着病人的面别乱讲。”卫明听出来了,他应该是这一帮人的头儿,头儿都是这么说话。

男医生看看头儿,掏出手机,在上面点来划去。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和低低清脆的游戏声。

“姑娘,我儿子马上就和你一般大了,马上也要来北京打工了。我喜欢年轻人,我想我儿子,还想我女儿。我女儿和你长的差不多,都是白嫩的脸蛋儿,只是我女儿是单眼皮,您是双眼皮,睫毛还那么长。您真漂亮!”

女医生看看卫明,撇了撇嘴,看看一边的男医生,两名男医生呵呵笑了笑。

“请问,姑娘,您喜欢读小说吧?”卫明又笑着问女医生。

女医生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头儿,说:“嗯!不过,我没听说过你刚才说的那个作家。哪国的?”

“美国呀,美利坚合众国,现代派小说家。哦,也挺传统的,事实上很传统。”

“他写过啥小说?”女医生又偷眼看看头儿,问。卫明想,帮里都是这样,女成员总是会受到帮主的偏爱,许多还是帮主的情人。

“哦,他写过一个小人物,一个正常上班的推销员,好像叫斯特朗,Armstrong。斯特朗老是觉得自己是帮会中人,还觉得自己被另一帮黑社会追杀,以至于做出种种怪异,”头儿打断了卫明的话,“这位病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好吧?说话过多会影响神经稳定性的。”

卫明抬高声音,说:“我不是病人。我不但不是病人,我还是一项重大的国家绝密计划的成员之一。说实话,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就是你们这样把我弄走,也是我们这项重大绝密计划的一部分,是上级安排好的。你们不知道吧?”

几个人默不作声。头儿稀罕地笑了,说:“我们咋不知道?我们就是接到了上级的秘密指令,来接你的。不过,这会儿,你还是别说话了,你看,我们大伙儿谁都不说话。执行绝密行动哪能不停地说话呀?你说是不是?”

卫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对对对,您说的对。现在,我相信你们了,咱们都是同志啊!”然后,闭上了嘴。

救护车又走了没多久,在一座院子的大门前停下。几名医生拽担架,卫明坐起身,急忙说:“同志们,没事儿,我神经系统不大好,可我的腿脚还行,我能走路。”

头儿笑着说:“你怎么神经系统不大好呀?你神经清晰着呢,听公寓的人和派出所的人说,您还是一位作家,您想象力丰富着呢!”卫明得意而又谦虚地笑笑,说:“我写的那些东西,不值一提,拿不出手。我自豪的是我的另一重身份,保密身份。”    

“那就走吧,咱们到保密局了。”头儿笑着说,径自走开。几名医生也没勉强卫明坐担架。卫明爬出车厢,蹦下来。双腿着地,好像落在棉花堆上。他趔趄了一下,双手伏在地上。爬起身,一边拍打着双手,一边笑着说:“革命者永远年轻。”

卫明站在车尾,看看四周,前边是大片大片的丛林。其它三面都是山,和香山高低差不多。山脚下一座大院落。卫明看看,围墙上没有铁丝网,但墙头插着一条条碎玻璃。嗯,这里的确是一个重要保密机构,重要保密机构都这样。不过,也许是大领导的别墅,大领导安排我在这儿和他见面,可见使命重大,良苦用心。

一名中年男医生和那名年轻女医生一左一右看护着卫明向院子里走去。卫明看看男医生,看看女医生,他对女医生说:“同志,您真的没读过约翰·齐弗John Cheever?太遗憾了!”

男医生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说:“有文化的病人就是不一样,作家病人就是不一样。”

女医生也噗嗤一声笑了,说:“走吧,先生,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说的哪门子的话。”

卫明苦笑着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的房间在一楼正中。走到门口,一名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护士走了进来。她没戴口罩,卫明看到,她是个少见的美女,大大的双眼皮眼睛,长长的睫毛,瓜子脸,肌肤白皙,眼角眉梢都是冷艳。卫明盯了一下她的眼睛,看了一下她的脸,朝阳区保安公司那名姑娘在他眼前浮现。不是她的姐姐或者妹妹吧?卫明心里泛起一丝不舒服。

“进去后立马儿给他打一针,”男医生低声对护士说,还说了一种药名,卫明没听清楚。

“嗯。”护士轻声回答。她只说了一个字,卫明却能够听出来,她的声音富有磁性,和她的骨感身板有点儿不大相称。

房间倒是宽敞整洁,四张病床,都空着。

“你住这张床吧。”护士把卫明引领到最里边右侧一张床边,“趴下,打臀部。”她一边说,一边摆弄着针管和药瓶。

卫明脸上一热,尴尬地笑着说:“当着您这样冷艳的美女,我不好意思露出屁股。打肩膀吧?”想了一下,又解释,“请谅解,我不是在调戏您,我说的是真的,我是尊重女士,尊敬您,就像英国绅士。英国绅士想抽烟,看到有女士在场,也要问一句,我可以抽烟吗?”

女护士白了卫明一眼,说:“你不可以抽烟!”

卫明急忙笑着解释,“呵呵,我是打个比方,并非我这会儿想抽烟。”他又盯了女护士一眼,她的肌肤怎么这么细腻?好像也看不出来搽了化妆品,天生丽质呀!当年,我们党打入敌人内部的人都像她这样,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不会引起凶残的敌人的怀疑,谁见了她都会喜欢嘛。就像《色戒》里那位为了革命而献身的女革命者汤唯。不过,凶残的杀人魔头丁默邨还是隔着汤唯的裙子看清了她的皮肉和毛毛,最后,他把她先奸后杀了,据说,杀的时候很残忍。

凶残的阶级敌人,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女护士已经把药水吸到了针管里,拿着针管,冷冷地看着卫明,等着他脱裤子。卫明又瞄了她一眼,严肃地说:“同志,没想到,革命几十年了,形势竟然越来越危急。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封建资本买办势力早已牢牢控制住了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领域,党内健康正义进步力量为了不至于社会动荡,投鼠忌器。万分危急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进步的真正力量!党内健康正义进步力量也只有依靠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联手打击凶残强大的阶级敌人,我们的事业才能够成功!”

女护士微微一惊,却并未表现出过度的紧张。她盯着卫明。卫明看到,她那两弯细细的眉毛轻轻往上挑了挑,随即往眉心皱了皱。

卫明呵呵笑笑。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们,即便是小女生,也是组织精挑细选出来的天生心理素质强大的精英,再说了,她们也经过了对敌工作的严格训练,处乱不惊是他们最基本的必备心理要求。尤其这位女同志,打入这样的特殊工作环境,可想而知,她的心里素质会强大到什么程度吧?那是钢铁意志,革命者的钢铁意志。潜伏工作就像走钢丝,需要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革命智慧。

“哦,亲爱的,就要下雨了;下雨天,家里的衣物会发霉的。”卫明仰脸看着天花板,轻轻说道。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应该尽快用暗号辨清对方的身份。卫明说完,感觉眼睛里有些湿润。他扭脸看看女护士。

女护士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能不能快点?那边还有好多病号。”

卫明轻轻摇摇头,她也许不是我们的同志,也许只是一个普通打工妹。卫明笑着说:“不好意思啊,美女,我是名作家,喜欢即兴创作,刚才想起了我正在酝酿的一部小说的某个细节,是两位革命者对暗号,‘哦,亲爱的,就要下雨了;下雨天,家里的衣物会发霉的’;‘下过雨,红太阳的光辉将普照大地,亲爱的,请把我那件压在箱底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及时拿出来晒一晒’。”

卫明看到,女护士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即便这样,卫明除了看到一丝冷漠,却并不感觉紧张,不耐烦的美女也是美女,至少是一个女人。

卫明看看女护士的双眼,长长的青春的睫毛,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尤其她耳根处的两抹红晕告诉卫明,她应该是个处女,医科大学毕业的吧?如今的大学生都被封建买办势力和资本买办势力操纵的媒体洗脑了。

“奥巴马说,我们美国的文明就表现在,we people用科学征服了自然之恶,用民主征服了人性之恶。早在一个世纪前,伟大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先驱Doctor Sun Yat-sen就说过,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Democracy是个好东西,Democracy的光辉必将照亮黑暗的城堡。”

女护士突然“咯咯”笑起来。她很快收敛了笑容,轻声说:“大师,拜托您快点好不好?那边还有好多病号在等着我呢?为了解放全人类,为了新中国,咱们开始吧!”

她是一个化装成护士的监视者,而且是那边的人,从思想到身份都是那边的人,不是我们这边的人。还他妈的“咱们”,美女蛇都是这样迷惑勾引她们的监视对象的。哼,狡猾的敌人,你们以为派遣这样一个美女蛇来监视我,我就能被你们收买了?你们太侮辱我卫明的智商和意志了!

卫明又看了看女护士,淡淡地说:“还是打胳膊吧?不管我们的政治倾向如何,我们都要做优雅的人。您说是吧?”说着,卫明开心地笑了笑。

“不行,必须打臀部!”

卫明又盯一盯女护士的双眼,眼神中没有商量的余地,却也没有冷森。突然,他身上一阵微微的燥热,护士,护士小说。他感觉到,他的双腿间也在蠢蠢欲动。真够味儿!

卫明的脑子一下子变得很清醒。我的神经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既不是气质性的神经病,也不是器质性的,我看见美女而且还是一个冷艳的美女都蠢蠢欲动,说明我很正常,和任何男人一样正常。

女护士,她举着针管,站在一旁,盯着卫明。卫明转过身,趴在床沿上,脱下一点裤子,他感觉到,他的屁股已经露出得足够大了。美女蛇呀!既然敌人派来了这样一个美女蛇,美女蛇也就一定做好了充分的献身准备。他想起了汤唯,他的双腿间已经坚挺起来,嫩嫩的龟头摩擦着好多天没洗过的内裤,有点痒痒的痛感。卫明悄悄用力夹了夹双腿,又悄悄用力往床上趴了趴。

女护士用一粒棉球擦着卫明的屁股,凉凉的。擦完,还用小手在卫明的屁股上轻轻捏了捏。卫明似乎听到了她突然加重的鼻息声,是的,听到了,她的鼻息加重了。卫明扭头看看女护士,女护士也看卫明一眼。他似乎看到,女护士调皮地笑了一下,鼻尖上还微微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卫明又往床上用力趴了一下,动作很明显。他听到,女护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小手摸着卫明的屁股,轻轻摩挲着。紧接着,卫明感觉到,尖尖的针头狠狠地深深地戳进肌肉。卫明浑身剧烈哆嗦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低沉地“哼”了一声,他用力耸身,突然,浑身一阵过电般的欣快;紧接着,他感觉到,双腿间一阵湿漉漉的不适……

卫明提上裤子,内裤擦着他的大腿内侧,他感到一种更不舒适的冰凉湿感。他面对着墙壁,扣上腰带。他感觉到,脸上有些发烧,很快,变成了那种不适的冰凉。

卫明整理好衣服,转过身,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女护士,笑着说:“美女,您打针的技术真不错,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女护士收拾着针管和药瓶,没说话。

“对了,美女,您真的没有读过约翰·齐弗吗?John Cheeve,一位美国小说家,说是现代派,其实很传统,在美国很受欢迎,影响了美国几代作家,包括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哦,就是那个著名的硬汉,有一百多位情妇。”

女护士收拾好药瓶和注射器,把它们放在一个小铝盒子里,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说:“墙上有住院须知,你好好看一看。床头有呼叫按钮,有紧急情况,按按钮。”说着,也没看卫明一眼,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卫明看到,她带房门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卫明坐在床上,呆呆地盯着房门。他偷偷揉了揉自己的裆部,湿漉漉的感觉没有了,黏糊糊的,更不舒适了。卫明回味着刚才女护士的“嗯”声,她的小手在他屁股上的按摩,轻轻的,像羽毛掠过。卫明双腿间又抖动了一下。卫明盯盯房门。女护士的声音是温柔还是冷漠?淡淡的,轻轻的。卫明没了感觉。

突然,卫明大叫一声,“风云诡谲,人心难测啊!”然后,高声哈哈大笑。

一名男医生和那名女护士推门进来,男医生厉声呵斥:“怎么回事儿?刚进来就吵闹?不准高声喧哗,再喊,就对你进行电击治疗了!”

卫明说:“没事儿,我头脑清亮着呢!我是觉得好笑,人生何其滑稽,世界如此简单,这才哈哈大笑。”

男医生说:“好笑也不能那样笑。那样笑,会加重病情。你病得不算太厉害,还是个高学历病人,听说还是个作家,所以,请你注意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卫明眼睛里一热,他看着男医生,诚恳地低声说:“谢谢!谢谢!知识分子的确应该理性克制自己,不管在哪儿,都要注意理性克制。”

男医生和护士相视一笑。他们走出房间,带上房门。卫明注意到,那名女护士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并且低声对男医生说:“知识分子病人都这样。我们学校一名教授得了精神病,也是这样说话。”

卫明浑身一热。

房间里有暖气,比东沙屯公寓里暖和多了。卫明脱下皮鞋,脱下袜子,把袜子塞进鞋壳里,把鞋带塞进鞋壳里;脱下牛仔裤,叠好,放在床头柜上;脱下羽绒服,叠好,放在牛仔裤上。他上了床,拉开被子,钻进被窝。外边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房间里的日光灯亮着,他闭上眼睛,缩在暖暖的被窝里。他听到了远处一阵又一阵的除夕爆竹声声,他想到了儿子和女儿,他们这会儿一定在看春晚,说不定儿子和女儿还在为哪个小品哈哈大笑。那就好,我能睡个安生觉了。

不一会儿,卫明呼噜呼噜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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