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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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叮铃铃”响了一声,卫明干脆就没管它,继续叼着烟卷,在野地里溜达。
到底有没有人监听我限制我?疑心生的暗鬼?可咋想咋不对劲,别说喝多了觉得不对劲,不喝酒也觉得不对劲。真有人监听限制我?监听我限制我弄啥?我没犯过啥事儿呀!微博上发过牢骚不假,天海网上发过帖子不假,不过,和有些人相比,我老实多了,我一名90年代政治学大学毕业生,这点儿政治觉悟还有。即便我因为混得糟糕丧失了部分政治立场,我是有儿有女的一家之主,我也不会去做对不起党对不起政府对不起人民的傻事儿呀!我就是想对不起党和政府还有人民,想想孩子,我也不会去耍二百五呀!难道你们不明白一个当爹的顾忌?特别是,我要是真的危险到让你们又是监听电话又是限制上网发表文章,说明我还有点儿价值吧,危害社会说明我还有点能量吧,即便是负能量,你们给我两边夹两杠,绝对值化,我不就正能量了?你们也盯我这么久了,肯定也看过我的文章吧,我都混成这样了,你们就不能给我找份工作,哪怕是刚够糊口稍微稳定一些能够让我把儿女撮在一堆儿的工作也行啊?比在王子谷当保安公道一点儿就成,比在超市卖鲶鱼鲤鱼武昌鱼干净一点就成。你们给我一份工作,我一定会感恩戴德,那就等于釜底抽薪,监听限制只是拙劣的扬汤止沸,这点儿简单的小道理,你们不懂?监听限制我的人应该是有责任感的,我深根半夜打个电话,他们还起来值班录音,这么有责任感,咋就不按照科学的社会工作方式做嘞?
突然,卫明站住了:他们不是想要我死吧?
他浑身出了一层冷汗。一阵风吹来,卫明感到身上一阵粘唧唧的湿冷。他们知道我受了这么多苦,他们的专家组肯定也研究过,一个人再强大,再有思想,神经系统和心脑血管系统也是无法长期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压力的,总有一天要崩溃绷断。不是在忍受中暴发,就是在忍受中死亡?忍受中暴发的都是大混家,绝大多数窝囊废只能在忍受中窝窝囊囊地死亡。显然,他们知道这些,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姓卫的这么多年一直这个熊样却还没暴发,你就只能是大多数窝囊废中间的一个,人家不在乎你,就是要让你受着;受着受着,总有一天,喯儿,神经系统绷断了,心脑血管系统崩裂了。那样的话,大伙儿都省心省事儿。
卫明咬了咬牙。
又是一阵风吹来,比刚才那一阵凶多了。卫明缩缩脖子,北京的确比河南老家冷,最近一段尤其冷。寻常的寒冷只是让卫明浑身皮肉僵硬,可最近一段,他觉得心脏都有点受不了,在野地里走着走着,胸口像被谁攥着,他会喘不过气,好像随时都可能窒息。他们盼望的那个时刻也许就要来到了!卫明看看四周,灌木丛和一片片树木倒是在阳光中懒洋洋的。卫明真羡慕它们,它们没头没脑,也没肝没肺,可它们也没有这样的烦恼。
让我做一棵树行不行?别说市里绿化带的树一到冬天就穿上了衣服,就是这东沙屯野外的树,也有人按时浇水、打药、除草。让我做一棵树中不中?让我做一棵树,就是不给我按时打药、浇水、除草,更别说到了冬天穿衣服,至少我没这么多烦心事了吧?
卫明慢慢跑起来。谁监听限制我?监听限制有啥意义?我真的有那么重要?
跑到了一条窄窄的水沟边,卫明站住了。他又想起了老文哥。乌有之乡那帮人的确有些过于激进,老是想开历史倒车,你再对谁有感情,你再看不惯社会丑恶现象,甚至哪怕你是天生的浑身正气的人,倒退和回归的确不是出路,的确是死路!
我真的不是拍马屁呀!
不会因为老文哥那帮人,更不会因为小孙,我干脆都不知道小孙那个流浪小儿现在死哪儿了!卫明有点讨厌小孙了,不是你个流浪小子我也不会误入歧途,我也不会招来这么大的麻烦。老文哥老是说他自己被监听着,他倒也是个理性的中年人,还是个理性的中年北京人,按说他不该像我卫明这样的乡下进京打工者疑神疑鬼,他那样说,难道也是自卑过度应激造成的自大狂?
从内心来讲,卫明觉得老文哥尽管理性,尽管中年,尽管北京人,他和乌有之乡那帮人一样,都有些偏执,偏执的人往往疑神疑鬼,往往因为客观社会底下而过激地自大。卫明总是觉得他们很值得同情,甚至很可怜。再说了,他们那帮人天天在拥护党,即便像他们说的,执政党已经被国内外反动腐化势力操控着了,可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爱党不就是爱今天这个执政党?都是忠臣良将呀,谁还监听限制他们?
不会是因为乌有之乡!
那么是谁呢?真的是银行个王八蛋?没理由吧?我找过他们一次,可我没得罪他们呀?我觉着我和他们最后还达成了默契,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来到北京一年半的时候,卫明还一次也没想到过去总行反映问题。有一段时间,他上班的文化公司离总行信访办一站地,有一天中午休息,卫明出去散步,不经意就看到了信访办的牌子,一栋商业楼朝阴处一扇不起眼的不锈钢玻璃小门儿。门口安安静静,花池上坐着几个保安,还有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访民。卫明记住了地儿,却没在意。
来北京两年了,卫明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三天打鱼就得两天去晒网。眼看着就没钱交房租了,一次喝多后,卫明突然癔儿巴症地想到:我这是在哪儿?我是谁?我曾经是国有银行的正式干部呀!银行普通员工就牛得不得了,我咋着就晕头晕脑从银行出来了?你自家主动要求出来的,周瑜黄盖,好多人都去上访了,你也别去。别说按照合同你找人家没道理,就是按咱老百姓的俗理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找人家的麻烦,不仗义!
又闷头喝了一会儿,卫明突然又想到:尽管我出来了,可我还是银行的买断职工呀!银行买断员工,既是买断的,又是银行的,就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既是中国的,又是特色的,可它归根结底是社会主义。银行买断员工,归根结底还是银行的,语言学逻辑学都讲得通。大道理有时候没道理,语言学逻辑学是科学,看着曲里拐弯,其实有道理。
不行,得去总行讨个说法儿!
第二天酒醒,卫明又没了精神头:找人家讨啥说法,又不是人家拿刀逼着你买断,是你自家愿意当黄盖,再找人家的事儿,别说没人同情你,说不定还有人骂你看银行发达了你反悔了,就是按咱老百姓的理儿,也不仗义呀!
当天下午,天通苑一家主营党政图书的文化公司通知卫明去面试。面试了一下,还看上了卫明。卫明第二天就去上班了。有了工作,卫明更不想去总行讨说法了。不过,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痒痒,就到qq上找有关买断的消息。不找不知道,一找,竟然一下子搜出了好多断友群。
断友?新鲜,买断的人称为断友,就像一起买彩票的老伙计称为彩友一样,老少爷们儿弟兄姊妹的语言创造力多强大呀!断友中间,有各家银行的,有石油石化的,有矿山地质的,也有退伍军人,情况都差不多,都是企业改制给了点钱被打发了。卫明还真就在网上看到,的确有人说买断人员是无理取闹: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你们自家主动提出申请,这会儿坐吃山空了,看银行工资涨上去了,又回过头找事儿,不仗义,还有点赖!
下边有跟帖:你他妈的换个马甲我们就认不出你是银行的托儿了?
卫明觉得挺有趣。
卫明加入了一个大型金融断友群,有千把号儿人马。群友来自各家银行,群主是一位来自内蒙同系统的断友。刚入群,群主就给卫明发来了一个“密码本”,提醒卫明,在群内发言请务必使用密码本。卫明打开密码本一看,好家伙,几十个密码,哪个敏感词用啥代替,哪些话应该咋说,还挺详细。比如,芳民=访民、蝇哼=银行、哼长=行长、锦荣=金融,埋煅=买断,端油=断友……有一些词儿,卫明看了哈哈大笑,举而不坚=举报,干咳=改革,奸空=监控,坚挺=监听,足趾=组织,等等。卫明暗笑:这不就是狗特务对暗号?也像江湖黑话。不过,卫明还是挺佩服断友们的智慧,他这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自叹不如。他也为汉语词汇的生命力吃惊,多么顽强的词儿啊,词儿们多么顽强!
刚开始,卫明不大习惯这种特务发电报一样的聊天方式。有一次,他没有使用密码本,有话直说了。群主立即用密码警告他:请使用密码本!端油们都被奸空着!违犯群内规定招致足趾事业受到损害,足趾被破获,立即清理出群!
卫明忍不住笑了:我以为啥严厉制裁呢,驱逐出群!他用密码和群主对话:不要神经过度亢奋敏感吧?我们有那么重要?
群主回复:你等着,因为你刚才没使用密码,你的qq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得被非法入侵。
卫明心里一惊,又一酸。他不是害怕,他是为断友们心酸。我们流窜成啥样儿了?弟兄们,姐妹们,我们真的没那么重要,我们更不神秘,我们只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可怜人;还不是别人糟蹋得我们可怜,是我们自己弄得自己很可怜。这要让熟人知道,让孩子们知道,不怕被笑话成神经病?还有脸见孩子?
卫明是在公司的电脑上登录的断友群。晚上回到出租屋,卫明又想登录qq,却登录不了,提示:您的qq遭到了非法入侵,请及时更换密码!仔细看了看,不是谁的恶作剧,也不是诈骗,分明是qq公司的警示,他能辨别出来。卫明还到访客列表查了查,的确,有北京市陌生网友登录。卫明纳闷:谁那么厉害,不经过qq公司就能非法入侵它的会员空间。卫明还因此对qq公司有了些好感,都说它们是汉奸公司,看来,人家还是比较公正的,还提醒你,并且暴露非法入侵者的痕迹。qq公司兴许还没被拉下水。
谁非法入侵我呢?哼长?蝇哼?我没说啥呀,更没实际行动,我只是用标准的汉语普通话聊了几句而已。
卫明立即变更了登录密码。第二天上午,他在公司上网,又接到了qq公司的提示,和上次一样,还是告知遭到了非法入侵,请及时更换密码。
卫明倒不在乎了,去你妈的吧,反正老子的qq成了一个布满盗洞的墓穴了,盗墓者,你丫儿随便进来看吧,开着挖掘机掀开老子的棺材板老子也不怕。只是有点儿对不起你丫儿,说不定你丫儿还会恼羞成怒:死穷鬼,咋连一枚一文的烂铜钱都找不见?
卫明干脆恢复了原来的密码。不过,从此以后,他在群内发言,严格遵守群内保密条例。
有一次,卫明在群里发言,建议断友们还是理性维权科学维权,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我们不是反党反政府,也不是违犯法律,相反,我们是向一家公然违犯法律和国务院有关规定的国企讨说法,因此,我们只有相信党,相信政府。同时,我们也不要被反动势力所利用,我们的灾难不正是那些高唱干咳腔调的极右反动势力造成的?
几名资深端油冷嘲热讽:“你就是个书呆子!”卫明有些尴尬,也有些生气,弟兄姊妹,我是书呆子,你们是啥?地下党?革命先烈?老江湖?
卫明越来越觉得没话可说,过了一段时间,他干脆退出了群,自己建了一个群。老子自己拉杆子树招兵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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