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老余已经去上班了，屋子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卫明躺在被窝儿里。天已经大亮，意识也醒过来了：今天是新工作的第一天！他身上来了精神，翻身起床，习惯性地掀开被子找衣服，找不见。楞了一下，这才发现衣服包括棉衣都在身上穿着。他感到新生活的异样趣味。他穿上裤子，拿起袜子，凑到鼻子上闻了闻。昨天临睡前没洗袜子，怕袜子干不了，有一股脚臭味儿，不过，比被子上的酱豆味儿淡多了。

卫明穿好衣服，走出屋子。他身上一阵发冷，脸上一阵针扎一样的刺痛。今天温度更低。卫明跑到厕所。上完厕所，在厕所里洗脸、刷牙。回来路过王队长的卧室兼办公室，窗帘还严严实实。昨天，王队长说今天去朝阳区公司总部，没说上午还是下午。他给卫明安排了今天的夜班，下午去公司也耽误不了上班。王队长说，你岁数大了，值夜班吧，夜班省心，就是坐着。公交公司要求每五分钟打点，也就是在公交场各个不同的角落摁一下电钮，让公司知道你巡逻了。不过，大伙儿都是把活动按钮拿到值班亭，不用来回跑就报到了。

卫明在屋里唱：“我正在楼上观风景，忽听得楼下乱纷纷。”念白：“司马懿，老儿，你道高一尺，怎奈我诸葛孔明魔高一丈，魔高一丈啊！哈哈哈哈！”

肚子里咕噜了一声。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老余说：“你要是想吃饭，到隔壁屋，看能不能给你剩点儿。” 卫明到隔壁屋子里，几个保安在呼噜呼噜睡觉，他们值夜班。一张桌子上放着电饭锅的笼屉，没盖盖儿，里边有几个馒头，馏得粉叽叽的。卫明抓起一个馒头，又找了一个瓷碗，弯腰从放在地上的电饭锅里舀了半碗大米粥，已经凉了，馒头也凉了。找咸菜，却找不到。他拉开一个像是碗橱的小柜子，里边盛满杂物。

“你找啥？”昨天那个胖壮的小伙子问他，他不知道啥时候已经醒过来了。

“不好意思啊，吵醒您了！”卫明笑着，低声说，“有没有咸菜？”

“没，有时候有咸菜，有时候连咸菜都没有。将就着填饱肚子就行了。”

小伙子的口气比昨天温柔多了，不知道是刚睡醒，还是已经把卫明当同事了。

卫明吃了一个馒头半碗粥，出去了。他看看队长的屋子，窗帘还严严实实。卫明就到马路上溜达。溜达了十几分钟，他回来了。王队长也已经起床。

“王队长，咱们啥时候去总部？”卫明问。

“这都十点了，吃过饭再去吧。”王队长说。

卫明掏出手机看看，刚过十点。“王队长，你要是没事儿，咱们现在就去吧？”看看四周没人，卫明小声说，“中午咱们在外边吃点算了，我请客。”他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块钱，反正找到工作了，还管吃管住，以后好像也没花钱的地方了。

王队长想了想，说：“也行，咱们到北京西站倒地铁，也挺快，十二点之前应该能赶过去。”

两人说走就走。到了北京西站，钻进地下，从潘家园钻出来，还要倒一班公交。等公交的时候，王队长看到路边有一个卖煎饼的小亭子，对卫明说：“你饿不饿？你要是饿，我给你卖张煎饼。”

卫明心里一热，笑着说：“王队长，我不饿，办完手续再吃吧，我请您。”

王队长“呵呵”笑了笑，扭过身，指着路边一大片高楼说：“这也是咱公司的项目区。”

“嗬，这么大一片。”

“这还是小的，咱公司在北京安保行业也算是数得着的大公司。对了，老板还是你们河南人，驻马店的，不到四十岁，挺着大肚子，一看就是大老板。”

卫明笑笑，打趣：“嗬，总部的。”

“他很少去总部。”

卫明又呵呵笑了笑。

“哈哈，你说的那个总部呀！哈哈！”

“我以为你不知道。”

“外星人不知道。你们河南人名气大了。不过，也是瞎编，就像说俺东北那嘎达杀人犯多一样。咱们老总也是河南的，连续好几年北京市优秀外来务工青年。”

“哪都有好人，哪都有坏人。”

“是啊，南方也有老实人，北方也有大滑头。”

公交来了。坐了好像只有四五站就到了公司总部，还不到十一点半。

只量了量身高，没量血压。就是量血压卫明也不怕，早起他吃了两片降压药，加上心里轻松，他觉得自己的血压肯定正常。给他量身高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应该说很冷艳，一袭黑衣，长长的披肩发，乌黑油亮。卫明和她说话，小姑娘待理不理。卫明看到，她的嘴唇淡青，脸颊黛青。“少年公卿半青面，小姑娘长得多贵气”！卫明心里感慨。

量完身高，女孩子带着卫明和王队长去另一间办公室签合同。卫明注意到，她手里拿的不是劳动合同，是一份用工协议。卫明其实也搞不清啥劳动合同和用工协议具体啥区别，不过，她的办公桌上同时放着这两样东西，卫明就多了个心眼儿。女孩子扔给卫明一支水笔，卫明拿着笔，看协议。女孩子说：“你不用看，都是这样的协议。”卫明更要看了。

“协议期一年，中间乙方不得辞职。三个月内辞职，扣罚一月工资；不到一年辞职，需缴纳四百元被褥衣物磨损费。”至于“不得隐瞒不适合安保工作的疾病”，卫明倒没在乎。

“要是干三个月不干了，只能领两个月的工资呀？一个月才划一千六哇！”卫明问。

“都是这样规定的。” 女孩子面目表情地说。

王队长也说：“都这样儿，签吧。”

“《劳动法》不是这样规定的吧？”卫明笑着说。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进来，他的短发趴在脑壳上，好像早起没梳头。他的小眼睛眯缝着，好像没睡醒。“咋回事儿？扣被褥衣物磨损费，是因为公司提供的是新被子新衣服。”河南普通话。

王队长急忙笑着说：“他昨天就在项目住了一宿了。”

小子又说：“现在这么好的工作往哪儿找，管吃管住，你干两三个月走了，还不够费公司的事。”卫明听着，这小子有点像老家集上走江湖卖老鼠药的。

卫明站起身，说：“对不起，真要这样，那我就不干了。不是不想干，是干不了。不好意思啊！”说着，径直走了。他听到身后一声女嘴唇发出的“切——”，像谁放屁。男子说：“王队长，你这找的都啥人儿呀？以后，再找这样的人儿，你这个队长就别当了。”

王队长说：“不是我找的，是刘经理找的。”

卫明在公交站等着王队长，过了一小会儿，小伙子来了，让给卫明一支烟，说：“老哥，你看你弄这事儿，让我也没面子。人家说，一看你就不是干活儿的。”

听到这句话，卫明心里有点儿得意。这几天，卫明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老年保安，既然当了保安，也就有了保安心理。这会儿，不是保安了，他一下子又找回了平常那种满不在乎。“也太鸡巴不像话了吧？说实话，既然来当保安，啥都认了，根本就不想劳动法啥的，可也太不像话了吧？干仨月给俩月工资，就昨天晚上盖的那被子，一股子酱豆味儿，我昨天晚上咋着都睡不着，就那，还要扣四百块钱！”

“老哥，你去全北京安保行业打听打听，都这样儿，有的公司更黑，扣一千。”

“不说了，干不了。”卫明摆摆手。

王队长呵呵笑笑，说：“老哥，你回去取你的包吧，我到别处还有点事儿。”说完，冲卫明点点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