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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卫明晚饭吃了白菜炖豆腐,还喝了半斤二锅头。吃饭的时候,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位同事,不过,白菜炖豆腐的清香很快驱散了他心里的疙瘩,他喜欢吃白菜炖豆腐,他觉得,能够吃上白菜炖豆腐,就应该感谢老天爷,就说明日子还过得去。他吃了三个大馒头,喝了两碗玉米粥。吃饱喝足,哼着曲子刷了锅碗,还洗了把脸。

今晚月色很好,卫明叼着烟卷,带着吃饱喝足后满意的慵懒出门了。

刚到东沙屯,他不熟悉周围的路径,总是沿着顺沙路向西去。乡村公路一样窄溜溜的顺沙路是一条交通干道,白天黑夜一辆接一辆的载重卡车狂奔呼啸。有一天晚上九点多了,卫明在顺沙路上散步,遇到一名从沙河高教园步行回家的公寓邻居,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小伙子说:“在这条路上散步很危险,这么多载重卡车。”从那儿以后,卫明不再走这条道,他摸索了几天,找到一条散步的好去处,从东沙屯村子里穿过去,再穿过北六环涵洞,沿着一条田间柏油路一直向北去,小路尽头在京密引水渠边。

今晚,卫明走的就是这条路线。一边走,他一边来回琢磨:到底去不去那个什么王子谷?去吧,实在亏得慌,一天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三十天或三十一天,才两千四。不去吧,等到啥时候是头儿?拿啥交房租?吃啥?更别说给孩子寄钱。

想到孩子,卫明掏出手机,是否给妮儿打个电话?卫明站住,他想给孩子打电话。犹豫了一会,算了,俺妮儿要是知道了爸爸在北京当保安,会不会不敢对同学们说呀?卫明在黑影儿里用力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两下,装上了手机。

卫明一边走一边念白:“武定—州—吗?武定州有我一个兄—弟—!兄—弟—呀啊啊—”

嘴里拉弦,哽——哽哽哽哽——哽哽哽哽哽哽——哽哽哽哽哽;

开唱:“北京城里开科选,陈奎进京去求官;

伸手拉住小兄弟(兄—弟啊啊——),有几句金石良言你记心间;

得中要把清官做,切莫要草菅人命做贪官;

得中后搭救姐姐出离苦海,再与我屈死二老报仇冤;

这几件大事你要牢牢记下,也不枉我苦口婆心教读你几年……

老家的曲剧《陈三两爬堂》。卫明非常喜欢曲剧,非常喜欢张新芳的从容不迫、如泣如诉。几次喝酒的时候,他打开手机,边喝边听《陈三两爬堂》。喝着听着,他就会嘴角抽搐,呜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喝酒吃菜。

“我是个——神经系统天生脆弱的人——呀!我是个——气质悲苦的窝囊——废——呀!”

卫明闭上眼睛,抬起头;睁开眼睛,月明星朗,女儿的小脸在卫明眼前一闪。卫明急忙低下头,想象王子谷。刚才一边做饭,他一边上网查了查,王子谷在房山区,从卢沟桥经过长辛店,还得再往西南走老远,再往西去,就是妙峰山,从地图上看,的确是荒山野岭,名副其实的乡下了,北京的乡下也是乡下啊!

是不是像刚才那个停车场?真要是那样,哪怕别人把我当成一个乡下来的看门老头儿,倒也清静,倒也能好好地喘上一阵子气。等还了信用卡欠款,也能积攒几千块钱,再想着卖凉皮或者做个其它的小生意吧。

去看看!

穿过北六环涵洞,卫明摸黑走了一会儿,突然身上和脑子里都没了长距离散步的兴致。他叼着烟卷,站着看看四周,黑乎乎的都是树和灌木。右边的树林间有一条荒径,卫明犹豫了一下,拐进去,沿着荒径向东走去。

荒径上长满了厚厚的荒草,没想到这边还有这样一片风景,哪天阳光灿烂走一趟。

走了没多久,到了一条水泥路上。路那边,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卫明看出来了,一片别墅区,影影绰绰一栋栋两层别墅,挺气派。里边黑灯瞎火,卫明纳闷:没人住?还没交工?

正寻思往哪边去,突然,手机“叮铃铃”响了一下,卫明急忙掏出手机,手机亮着,屏幕右上角提示:SD卡已经被安全移除。

妈的!看来,手机真摔出毛病了。他又想起了前一段的疑神疑鬼,他不好意思地又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有人监听你呢!有人监听你倒好了,你给监听的说说,再不给老子弄份像样的活儿干,老子就要造反了!

造反?你准备造谁的反?造啥样的反?卫明想起了乌有之乡,想起吃了喝了抹嘴走人的“红色资本家”。原来觉得他们那里是革命圣地,没成想,革命圣地也得吃饭,吃饭还是头等大事。

他们只是他们,他们不是人类高尚理想信仰的化身,连代理人都不是,他们也只不过是一些饮食男女的大俗人。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那儿,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高尚的理想信仰。

它们在哪儿?在老天爷哪儿?在耶稣基督那儿?在释迦牟尼那儿?在女娲娘娘那儿?妈的,谁让我吃饱肚皮我跟谁混;谁让我吃饱肚子又能顾着面子我跟谁混。那就是我卫明最高尚的理想信仰追求。

我是不是堕落了呀!知识分子堕落都这样儿。卫明想起了那次和小孙说过的话。我真的滑入消极堕落的泥淖了吧?

卫明刚买断之后有一段时间一直呆在老家,他喜欢到村委会院子里和一帮老少爷们儿嗙空儿。老少爷们儿可不简单,嗙村里的事儿,嗙十里八村的事儿,也嗙国家大事国际大大事。

有一天,村里有名的尖薄鬼鸿海说:“这会儿,城市里好多下岗职工,日子过得还不如咱,天天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看看卫明,笑着说,“就像卫明这样,大学生,原先在银行那么好的工作,下岗了。”

卫明说:“鸿海,我不是下岗,我是自己主动要求买断的。这一点你要弄清楚。”

鸿海说:“不管咋着,总是没工作了,总是不如过去的日子好过了。“

“鸿海,老乡,我就是没工作,我就是混得呛臭,我也不会无缘无故动不动就臭骂党和政府,臭骂社会。像你这样脑子里只有一根神经的人才那样,给你一个糖豆你立马儿咧着嘴傻笑,拔你一根汗毛,你就妈那个叉。”卫明还笑着加上一句,“鸿海,猪才这样儿。”

老少爷们儿哈哈大笑。鸿海脸红脖子粗,大声嚷嚷:“你都混成这鸡巴样儿了,你还不叫唤,那不是贱呀?那你更没救了,老少爷们儿更看不起你了!”

卫明一拍大腿,也大声说:“你觉得你这样的人看不起我,我就睡不着觉了?我就到杏树园上吊或者跳南坑跳井了?给你说,就是村支书兴旺家里的大藏獒冲我叫唤,我连正眼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和狗有啥说的?”

那次,卫明很开心,看到鸿海嘟嘟囔囔灰灰溜溜走开了,看到老少爷们儿似乎服气自己的话了,卫明心里甚至还有点得意。乡瓜,老子是有文化有理想有信仰的人,还打不掉你这个除了一身肉就是一层皮的乡瓜的恶俗气焰?知识战胜无知,信仰理想战胜粗鄙。你奶奶的!

卫明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理想有信仰也就是有精神追求的人,也正因为这一点,他不怕当保安。老子当保安是暂时的,“只要理想信仰在,就有希望在”!念叨了这句话,卫明想起了“只要彩票在,就有希望在”。别看不起彩票,执着买彩也是一种理想追求,甚至可以算作一种信仰。一般人买三注两注十天八天,就是买上三年两年不买了,只能算是赌徒;我姓卫的一口气买了十六年!谁要是再说我是赌徒谁就是俗人,就说明他不懂啥叫理想追求和信仰追求。

卫明站着,向四周看看。小路坑坑洼洼,似乎有些地方还有水。卫明摸黑向右拐,他准备回去。

卫明,别再念叨啥狗屁理想信仰了,那是一种精神障碍,是一种落魄者的心理安慰,就像口渴睡觉的人梦见跑到了一眼清泉旁,就像一个性饥渴的人和女人梦交。

我多久没性生活了?算一算,卫明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足有一年整了。真日怪,这一年里,我体内好像再也掀不起过去那种火辣辣的燥浪,偶尔膈应一下,转个身就忘了。在香山,一个熟人到卫明的租住屋喝酒,看他一条被子,问:“卫哥,你咋解决生理问题?”卫明不好意思地说:“兄弟,说实话,我都不想,想不起来。”熟人叹口气,“妈的,我也是。像咱这样的老北漂,压抑得都失去那种功能了。”

其实,那次仅仅一个月前,卫明还和一名女网友开房欢度了一个良宵,那是他在过去的一年里仅有的一次性生活。此前,他也有大半年没有鱼水之欢了,却也不怎么想。他在网上瞎转悠,遇到一名女聊友,三聊两聊,两人就约定见个面。见了面,吃了顿饭;吃完饭,就开房上床了。此后,又过了大半年,卫明也一直不怎么想。

真要有监听的,知道了我的这些情况,会不会同情我?会不会嘲笑我看不起我?说不定他们还会埋怨上司,怎么让我们监听这样一个没有价值的垃圾对象呢?

卫明怔了一下。长期从事偷偷摸摸监听工作会不会比较容易得精神障碍?会不会因为长期窥视失去对这个世界的神秘感好奇心?他们会不会自杀呢?这样的工作肯定没人愿意干,估计年轻工作人员找对象都作难。没人愿意干,让我干呗,咱不怕丢人,也不怕精神障碍心理变态,更不怕失去对这个世界的什么神秘感好奇心。我都这样儿了还不精神障碍心理变态,说明我心理素质比一般人都要强,斤得住见不得阳光的工作压力,有那方面的心理优势,让我干呗?

“师傅,借个火儿,忘带打火机了。”声音苍老,低低的,怯生生的,却吓了卫明一跳,他急忙扭脸看去。一个人影摸黑步履蹒跚走过来。他穿着一件棉大衣,戴着一顶棉帽子,看上去身形瘦弱。

卫明压低嗓音,喝问:“什么情况?哪方面的?”

“呵呵,师傅,借个火。在这儿值班哩,忘带打火机了。”

等他到了近前,卫明看清楚了,一名保安。他犹豫了一下,掏出打火机,递过去。那人接过打火机,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卫明,“来一棵吧,师傅,别嫌孬。”

哦,就是一名保安,一名老年保安,乡下来的农民工保安。

卫明接过烟,那人用打火机给卫明点上,又给自己点上,把打火机还给卫明。

“你是别墅区的保安?”

“是哩,刚来一个月。北京天儿真冷!”河北邯郸口音,离卫明老家不太远。

“你多大岁数了,还能当保安?”

“过了年就五十整了。保安有啥不好当,俺村和我岁数差不多的都出来当保安了,有的在石家庄,有的来了北京。”

“哦—”卫明来了兴致,“一个月多少钱呐?”不会也是两千四吧。

“两千二,包吃包住。钱不多,反正在老家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儿又没啥庄稼活儿。”

在别墅区当保安还没我在公交场站当保安工资高。卫明又打量他一下,尽管穿着保安棉制服,卫明还是能看出,他很瘦,乍一看有点猥琐,也就是说,像个怂人,说好听点,老实人。妈的,别墅里的江洋大盗恶男霸女让这些人保安着,安全呀?卫明突然想哈哈大笑。

“老哥,觉得咋样?”卫明没好意思笑,问那名保安。

“咳,怂人干的活儿,能好到哪儿?就是闲着没事干了,出来挣点零花钱。”

卫明心里一紧。“老哥,生活咋样?”

“早上晚上都是大米汤馒头,还有咸菜;中午白菜豆腐,有时候有点肉,都是鸡肉。咱庄稼人,能吃饱就行,饭菜不咋样,管吃饱。”

“那就行。”

“前几天,来了一个小青年儿,干两天就走了,他说吃不下饭。年轻人,没几个能受得了这个苦。”

“苦吗?不就是站着或者来回走动走动呀?”卫明笑着说。

“吃完饭溜达溜达不觉得累,让你在下午六点走到明天早起六点,你试试看?就是一口气坐十二个小时,也不好受,好多人都是干几个月就不干了,天天换人。”

“老哥,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试试。你们这儿还要人吗?”

老头儿打量了一下卫明,尖着嗓子说:“咋不要哩?快过年了,正愁找不着人哩。你要是想干,我这就和队长联系,你立马儿就能上班。”

“那你帮我联系联系呗,老哥!”卫明的口气一半像开玩笑,一半像认真。老头儿说:“你真想干?你要真想干,我真的这就和队长联系。”

“联系吧!”卫明掏出自己的烟,抽出一支递给那老哥,自己也点上一支。

老哥捏着肩头的对讲机,“队长队长,有人想到咱这儿当保安,请来一下。”卫明听到,对讲机里嗞啦嗞啦一阵响,就像他的手机被监听时候的那种声音。对方没回音。老哥又重复了一遍。卫明听到,里边一个中年男声说:“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老哥有点得意地对卫明说:“来吧。其实除了冷点,也没多苦,走累了,还能坐会儿,就是不能打瞌睡。打瞌睡被当官的抓着,罚五百。”

“罚那么多?”

“咳,咱干的就是人家瞌睡咱睁着眼的活儿,要不,凭啥给咱发工资哩?再说了,就咱这岁数了,又没文化,出来能挣点钱就不错了。对了,你多大了?上过高中没?”

“我?哦,快五十了。”卫明迟疑一下,说:“老哥,给你说实话,我还是大专毕业嘞,原先在老家教学,这会儿提前退休了,想出来给孩子们挣点钱。”

“咳,别说大专,这会儿就是大学生研究生,找不到工作的多了,俺村儿就有好几个,也是出来打工。”

刚才,卫明是半开玩笑,没想到老头儿一点儿也不惊讶,还当真了。卫明心里有点儿酸味,觉得身上都没力气了。听到老头儿说大学生研究生还找不到工作,卫明心里又有点烦。他摸黑斜了老哥一眼。连这当保安的半大老头儿都知道大学生研究生找不到工作。他呵呵一笑。两人一边抽烟,一边等队长。

过没多大会儿,一个身材高大威武的中年男子大踏步走过来。他没穿棉制服,穿着一身特警制服,好像是单衣,脚上穿一双半高筒警靴,这让他更加相貌堂堂。

卫明急忙掏出香烟,让给队长一支,又让给老年保安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

队长问了卫明几个问题,说:“好!你明天给我打电话,咱们到昌平公司总部去签个合同,回来就能上班,明天我就开始给你算工资。”

“用不用体检呀?”卫明问。

“不用,量量身高血压就行了。”队长还特意说,“高血压的,一个不要。”说着,他的大手一挥。卫明心里一惊,他高血压。

“你血压不高吧?”队长问。

“不高不高,你看我这体格,像高血压?我天天吃过晚饭溜达两个多小时,上学时候最喜欢体育了。”

“行!那你明天给我打电话吧!”

“好的好的,谢谢了,谢谢!”

回去的路上,卫明一肚子懊恼:妈的,当个鸡巴保安还得量血压。这倒是个事儿。本来,刚才和老头儿一聊,在王子谷和这边之间,卫明还是想在这边干,值夜班,白天还可以干点啥,关键是房租还有半月,搬走了不就等于损失了将近两百块钱?要是能在这边干,至少还可以继续单住半个月。想一想集体宿舍,卫明鼻子里就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

狗操的,却还要量血压!去你妈的吧,到处都在招保安,老子不攀你这棵歪脖树了。

突然,卫明站住了,这边量血压,王子谷那边是不是也要量?不都是保安公司?卫明身上一阵发冷:妈的,老子一个大学毕业生想和五十岁的农民工在一起当个保安都不成!咋办?刚刚放松了一下午的恐慌又趴到了卫明背上,钻进了心里。

卫明心里窝火儿,脚步有点踉跄地往回赶。走到通往公寓的小路上,卫明想到了一个办法:去公司之前,吃两片降压药,估计血压能降到正常。他平常一天一片。嗯,这是个办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卫啊,遇到啥事儿,别发慌,别性急,这不,总有办法嘛!

卫明沮丧的心又放进肚子里了,他甚至有点得意。

回到出租屋,卫明洗把脸,躺在床上玩手机。他又浏览了几页招聘信息,好像管吃管住的工作也只有保安和搬运工。搬运工干不了,太累,血压肯定也受不了。就干保安吧,就去王子谷。

卫明放下手机,躺在床上抽烟。有吃饭的地方了,他心里却又开始嘀咕。我真是个怂人啊!像我这样的,就是到保安公司当个队长也才勉强说得过去,可我竟然干保安。我是不是真的精神有毛病了?好像还没崩溃,可能意志垮下来了,至少丧失自信心了,自己把自己当成个废人了。那比精神崩溃更要命!

卫明想起了老家的农民,刚刚吃饱肚子就嘚瑟。自己也这么没出息?没饭吃,你担惊害怕;马上就要有饭吃了,你又挑肥拣瘦!

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有点精神障碍了?

卫明心烦意乱。他趿拉着拖鞋,在小屋里一边抽烟一边踱步。踱了一会儿,他站在窗前,看着对面肮脏风蚀的墙壁,拿腔做调地念白:“啊,你呀你呀!你这个人呀——!”

暖气管“当当当”猛响,是用菜刀背砸的。卫明急忙停下念白。他小声骂了一句:“乡巴佬!打工仔打工妹儿!”重新躺在床上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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