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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最近一年多,卫明老是觉得自己的思维系统开始有点反常了,同一件事情,同一样事物,比如这窗外同一样的秋雨,他一会儿觉得诗意,一会儿又觉得凄冷;他一会儿因为秋雨觉得自己挺强大,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越来越窝囊。这还算思维系统正常的胡思乱想,让卫明担心的是,情感系统似乎也屡屡不靠谱。比如,在彩票站听到哪个彩民骂骂咧咧,卫明本来有些反感,话一出口,却讨好一样地附和,跟着别人一起嘴里不干不净。有时候,卫明本来不想说话,至少不准备说那么多,可一张口,舌头就撒开了,不停地唠唠叨叨,说的啥,自己也不清楚,好像只是舌头上的肌肉在动弹。说过以后,他又后悔:我说那么多废话干啥?别说旁人听着可能会觉得我有点不正常,我自己说完脑子里就乱糟糟空荡荡的,心里还暗暗发怯。

我是不是快要神经了?

卫明这样担忧过好多次。

按说,我不应该神经啊,器质神经系统天生脆弱的人才容易得神经病,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还是9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那会儿考个大学,可不像现在考大学,那会儿考上大学的,都是智商出众的尖子生。智商高,说明神经系统比较结实,不该随随便便就神经了吧?神经不就是神经系统疲软了或者干脆崩溃了?

不过,也有人说,越是智商高的人情商反倒越低,神经不神经,不取决于智商,取决于情商。妈的,这种陈词滥调还不是智商比猴子高不了多少的老粗羡慕嫉妒恨的?话又说回来,越是怀疑自己不正常的人越正常,越是自我感觉正常的人越不正常。我老是担心自己不正常、要神经了,反倒说明我正常。

身后“叮铃铃”一声响。卫明从椅子上转过身,看看放在枕边的手机。他皱皱眉头,迟疑了一下,又抹回身,继续玩电脑。

搞不清从啥时候开始,好像是两年前吧,卫明的手机每天都会莫名其妙地“叮铃铃”响一声,像自动打开了一个什么开关,有时候大白天,有时候深更半夜;有时候一天“叮铃铃”四五次,有时候两三次。起初,他觉得是短信提示音,拿起手机一看,“SD卡已被安全移除”;片刻,手机屏下边出现一行小小的、灰不溜秋的黑字,还看不大清楚:微信、qq等聊天软件上的图像等功能暂时无法使用。过一会儿,手机又“叮铃铃”一下,功能才慢慢恢复。

卫明没有疑神疑鬼,他只是有些恼火。倒不是因为SD卡被莫名其妙自动移除恼火,他是失望,失望后心烦。来北京五年了,越来越难得听到老同学老同事老熟人的消息,电话不说,逢年过节的短信也越来越稀。每次手机有动静,他都会急忙抓起来看,不是通讯公司的业务短信,就是信用卡催账单,或者其它商业广告、骚扰广告。

我竟然混到这个地步!老关系不联系了,在北京也没认识几个知心熟人。年龄越大越不容易交到新朋友,友谊一般来说是小孩子的游戏。可一个人活在世上,没几个熟人,就是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和在太平洋的一个孤岛上又有啥区别?别说坦诚相待,太奢侈了,可是,在都市的人海里找不到几个可以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熟人,遇着啥事儿叫不来几个人,就连电话和短信一个月都接不到几个,不但自己孤独,让外人知道了,还有点儿丢人。倒不如在太平洋孤岛上,孤岛上一片荒凉,我又喜欢孤僻,正好可以心静心静,正好可以盘点盘点自己这些年来的心情。

卫明当然也寻思过,为啥SD卡好好地就被移除了?谁移除的?啥企图?是不是手机中毒了?是不是间谍软件趁虚而入?咋中毒的?哪天蹭人家的WiFi被强行安装了应用软件,比如在肯德基麦当劳,或者在澡堂里洗澡的时候?卫明屋里没热水器,他只能到公寓外边几十米处一家湖北人开的小澡堂洗澡。搬来第一个晚上就去了一次。澡堂虽小,却安装着WiFi。卫明在那儿一登录WiFi,手机屏上立马儿就多了几个游戏和软件。

看看手机屏上一道道裂痕,卫明自己就会哑然失笑。他的手机是三年前七百块钱买的国产大屏幕手机,个头大,出门装在口袋里老是往下掉,摔了多少次,卫明都记不清了,反正到了现在,手机屏像冬天窗玻璃上的冰凌花。

卫明每天都在投求职简历,一周了,还没用人单位和他联系过。钱包里只剩两千多块钱,不能尽快找到工作,下个月不说,下下个月的房租肯定成问题。荒郊野外的公寓房租没多少,可你不吃不喝了?即便找到工作,也得等到下个月至少十天半月才能发工资,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过,卫明并不过分焦虑,来北京这几年,板着指头算算,好像没有哪个月不为房租、吃饭担心,多少次眼看就要断炊了,卫明记得自己一次次的惊慌失措、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窘迫,可到这会儿,我不照样躺在出租屋里听雨打黄叶哗啦啦?我不照样有烟抽?我不照样一天吃两顿饭?卫明一天吃两顿饭不是没钱了,也不是舍不得吃,自打来到北京,他的作息总是没规律,倒是养成了一天只吃两顿饭的习惯。只要还在为这事儿那事儿发愁,就说明我还没死,我卫明皮实着嘞!

一天早上,卫明还在睡梦中,突然,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把他从浆糊般的梦中惊醒。他半睁惺忪的睡眼,往上窜窜身体,脑袋靠在床头上向窗外看。一架直升飞机掠过窗户和对面工棚之间的缝隙,掠过一片杨树梢。今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已经右斜着射进他的房间,应该有十点左右了。这架直升飞机“轰轰隆隆”狠命地搅着空气飞过去,另一架“轰轰隆隆”紧跟着飞过来,卫明能够看到机身上的舷窗和图案,还能看清机舱门。

卫明一边懒洋洋地穿衣起床,一边不停地勾头向窗外看。飞机过了足有半个小时,二三十架,全是直升飞机,还是绿色的军用直升飞机。他洗漱完毕,轰隆声才渐渐走远,消逝在西北方向,那边是燕山山脉。

卫明打开窗户,探身仰望外边的天空,万里无云,秋高气爽,又是一个野外溜达的好天气。尤其刚刚下过一场雨,野外的浮尘应该不见了,能见度也应该很好,北边和西边的山影轮廓应该能够辨别清楚了,说不定还能看见山上的大树。

卫明抱着被褥到外边找绳子晒,走出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阳光刺得他的眼睛一阵眩晕。公寓管理员老李正坐在一张马扎上玩手机。老头儿六十来岁了,附近一个村子的居民,据说这片公寓有他亲戚的股份。卫明来没几天就知道了,老李家的村子叫尚信。东沙屯隶属百善镇,离著名的温泉疗养胜地小汤山七八里地。这一带的村名都挺古色古香,应该说一股道德气味儿:百善、尚信、讲礼……卫明听了,啧啧赞叹。不过,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老李家的村名并非因为尚信好听,而是老李家和一个著名的神秘地儿隔壁:秦城监狱。卫明还特意问老李:“你们住在那样的地儿是不是天天浑身瘆得慌?”老李不大乐意地说:“什么呀!外地人来了都这么说,那都是没见过世面。它就一监狱,围墙电网和普通监狱没啥两样儿,除了里边关的人和其它监狱不一样,可关的啥人儿,咱谁也没见过。”

卫明想想,倒也是。我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嘞,还是个老江湖嘞。别怪这个北京老头儿嘚瑟,他说的还真在理儿,咱就是一外地来的乡巴佬,到北京见了啥都稀奇,都啥年代了,还这么土儿吧唧的。卫明有些不好意思。

听到卫明的脚步声,老头儿从手机上抬起眼睛,看看卫明,没说话。

“李师傅,玩手机呢?”

老李头也没抬,乐呵呵地说:“嗯,玩游戏呢!”

“嗬,您这个岁数还玩游戏,真服了您了。玩吧,玩游戏活血通络,开窍健脑,据说能预防心脑血管疾病。”

老李“呵呵”笑笑,抬头看看卫明,“你咋没上班?”

卫明支吾了一下,“哦……我在家里给文化公司编书,编好了,从网上发过去。”

“嗬,作家呀!”老李一边玩手机,一边说,头也没抬。

“咳,什么作家啊,和农民工差不多,农民工搬砖,我搬字儿。”

老李只顾玩手机,脸上带着笑,没搭腔。

“对了,李师傅,刚才咋这么多飞机呀?轰隆轰隆,吓死人了!”

老李可能玩完了一个游戏,他收起手机,揉揉眼睛,点上一支烟,打量了一下卫明,“咱这儿附近好几个飞机场,天天儿过飞机,我们早就习惯了。”他又打量了一下卫明,“哎,你一个五尺高的大老爷们儿,过个飞机也吓死人,做过啥坏事呀?怎么看见飞机就害怕?”

卫明急忙摆手,吃吃笑着说:“李师傅,您别开这么大的玩笑,我可是大大的良民。我入住那会儿,你们不是已经验过身份证了?没啥不良记录吧?”

老李一边抽烟,一边说:“咱这儿只是看一眼身份证,不到派出所备案。按要求,必须来一人就备一个案,咱这不是图省事儿嘛。”

“李师傅,您看我不像违法公民吧?”

老李看着卫明,嘿嘿笑笑,说:“你这一看就是慈眉善目老实安分的大大的良民。”

“谢谢!谢谢!我遇见的人都这么说。”

老李又嘿嘿笑了笑。然后,止住笑,一脸正经地说:“搁过去,别说你在这儿租房住,就是到沙河小汤山百善镇住旅馆,也得好好问问你的来路底细。为嘛?咱这是空军基地,政治敏感地带!”

“倒也是,那会儿特务间谍多得很,台湾来的,美国来的,对了,还有前苏联特务。”

“前苏联?啥是前苏联?”老李显然没听说过这个词儿。

“哦,前苏联是相对于剧变后的苏联也就是俄罗斯联邦说的,就是列宁戈尔巴乔夫的苏联相对于叶利钦普京的苏联说的。”

“嗬,文化人儿说话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苏联还有俩。”老李呲着黑黑的牙,笑着说。

卫明也笑笑,“李师傅,您应该有印象,过去,咱和前苏联关系不大好,过去是把子,后来成了冤家,他们派到中国的特务尤其多。就像两家邻居,住得近,还不对劲,相互提防也就格外小心。”

“可不是嘛!”老李看看卫明。

卫明看看老李,笑着问:“李师傅,您看我像不像特务间谍啥的?”

“哈哈!”老李仰脸笑起来;收住笑,两只小眼睛盯着卫明,“你还别说,还真有点像。特务间谍都是你这幅样子,斯斯文文,好多还戴副金丝眼镜。老粗咋干得了特务间谍?老粗当个打手搞个破坏啥的还成。”

卫明连连点头,“嗯嗯嗯!特务间谍都是高智商职业,比我编书还费脑筋。”

老李又嘿嘿笑了笑,一支烟抽完了,又掏出手机,低头专心致志地玩着,不再搭理卫明。

两个月过去了,卫明只剩千把块钱,冬天来了,还要交暖气费,这样一算,至多剩下六百块钱的可用资金。六百块钱,每天不但要吃饭,还要抽烟,还要买彩票。卫明天天合计,一天吃十块钱,不行的话,五块钱;两天或者三天喝一瓶十块钱的白牛二;一天抽一包最便宜的五块钱的白沙烟;买六块钱的彩票。此外好像也没啥日常必须的开销了。至于吃药打针,卫明来北京五年,吃药打针花的钱好像不超过一百。走江湖就有这点好处,钱没挣到手,身体倍儿棒,不生病花钱不就等于挣到钱了?据说小汤山疗养院里的退休高干和大生意人一年光吃药打针就得几十万上百万,和他们一比,我一年不就等于挣了几十万上百万?

六百块钱顶多撑十七八天,还不能包括公交费。公汽地铁都涨价了,昌平线好像涨的最多,从最近的沙河高教园站到西二旗,六七块,往市里跑一趟,来回得十好几。万一哪天有单位看上自己,而且还面试成功了,去上不上班?去吧,怎么着也撑不到下月发工资;不去,还等啥?

卫明心里又开始焦躁。焦躁了一阵子,他的心又踅回了老地方:这么多年老子无数次觉得就要没饭吃了,到这会儿,不照样还能睁着两眼瞎琢磨?能睁着两眼瞎琢磨就说明我还没死。去他妈的,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过了初一就是十五。我就不相信老天爷非得要了我的小命儿!我的小命儿不值钱,老天爷要它没用,他老人家不会费那份儿闲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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