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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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其实是个不缺水的城市,南南北北都有地方吵闹着旱灾,北京不旱。进入秋季,接二连三下雨,一下就是两三天。有时候狂风骤雨,像在和谁上劲;有时候稀稀拉拉,像在逗谁玩儿。
卫明喜欢下雨,尤其喜欢秋雨。至于原因,他想过,总是想到半截脑子就开小差了,他也就不再去瞎琢磨。他只是隐约记得,好像从十来岁开始就有了这种偏好,觉得下雨有点儿诗情画意,秋雨更是经典的愁绪题材了。一个大学毕业的人,尽管岁数不算小了,总会有些有来由没来由的多愁善感。
听着淅淅沥沥哗哗啦啦的雨声,不管谁,焦躁紧张就会慢慢松散下来。比如此刻,躺在昌平东沙屯出租屋里,尽管窗户正冲着一堵墙,一堵没有粉刷、砖缝里的泥土已经风蚀的破烂围墙,卫明还是能够想象得到围墙外一望无际的丛林在雨中的安宁,他甚至听见了雨打杨树叶的沙沙声响。
卫明趿拉着拖鞋,穿过长长的走廊,踱到门口。宽敞的院子里,水泥地面的积水已经能够让雨点滴打出一个个小漩涡。他点上一支烟,看着雨雾,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密密麻麻的小漩涡让他想到了小时候的下雨天。家里的院落安安静静,爷爷奶奶爹娘去哪儿了?不在家?卫明心里有一丝丝的惆怅、感伤,还伴着恬淡。童年、少年淡淡的落寞?轻松?对,无忧无虑。
似乎好多年不曾这样静心盯着雨滴的小漩涡了。直到三十来岁,无论平时家里的事外边的事折腾得自己有多烦,这种心境总会在不经意间朦胧心头,就像一阵微风拂面,有时一闪而过,有时萦绕一阵子。卫明知道,这是一种心灵的自救。那些修炼的人追求的就是这种境界吧?我倒好,不必修炼就能时空穿梭,物我两忘。我不是一般人儿呀!
陶醉总是像甜梦一样稍瞬即逝,乍然惊醒,没有失落,浑身倒轻快,感觉精神头儿又上来了。
十几年了,卫明再也领略不到这种心境,别说它们自动找上门,就是下神一样皱着眉头去炼,那种轻松超脱总好像被隔在了浓雾的另一边。唉,连浓雾都不止,是压根儿不在同一个世界。至多个别时候不知不觉地陷入某种幻觉,陷入某种冥想。卫明清楚,那不是轻松恬淡,那是失魂落魄,是一种滞重,要是在那里边呆的时间超过一个小时,就离神经病不远了。
卫明叼着烟卷,凝视着细密飘忽的雨雾,凝视着一个个小水涡儿,他感觉到眼睛里有些潮湿,闭闭眼睛,泪水并未被眼睑挤出来。他把烟蒂弹到雨水中,低下头,叉开两条腿。
一名年轻女子打着一把雨伞,“啪啪啪啪”走过去,她低头看着脚下,没向卫明这边看一眼。
这个时候撑把雨伞到野外走一圈,到树林子的小路上走走,说不定能够找见过去那种心境吧?不过,他刚搬到这边儿才两天,还没来得及置办日常用品,更别说雨伞了。他小时候喜欢打伞,好像有十几年了,他越来越不喜欢打伞,闷得慌,打着伞,脑子里都灰蒙蒙一片。
一阵风从雨雾中轻轻吹过来,带着一股潮湿,也带着一股野外的气味儿,是树叶、青草和泥土的杂合味儿。卫明喜欢这种气味,那是老家雨天杏树园里的气味儿。他还穿着短袖,胸前的纽扣只系了一粒,光脚丫子穿着拖鞋,湿凉的风吹到胸前,有些冷冷的不适。
卫明返身回到屋里。关上房门,位于院子最深处的这间小屋便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清静,卫明喜欢这种清静,他觉得那是一种安全感。
卫明又躺到了床上。从香山来到东沙屯,两天里,搬来搬去,收拾房间,他并不觉得有多累。香山太热闹了,游客熙熙攘攘,说不定就能遇见老家人。东沙屯这边,鬼也找不到他。再说了,房租比香山便宜了三分之二,这间带卫生间的房子才三百五,搁香山,至少得一千二。卫明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准备冬眠的田鼠,在北京奔波五年了,总算找到了一处说不定能够长期把心安放下来的经济适用地儿。前两年我咋就没想到北京还有这么便宜的地儿?早知道早就搬来了,白白在香山浪费了那么多房租。北京公共交通这么发达,住哪儿不一样?听说好多年青北漂在市里上班却住在燕郊,比这边儿远多了。
心里安生些了,卫明就更喜欢在公寓周遭的野外到处转悠,白天转,晚上也转,应该说,他最喜欢摸黑儿在野外瞎溜达。在香山,他总是吃过晚饭到绕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溜达,马不停蹄,一口气走上两三个小时,从香山公园附近溜达到西山国家森林公园,足有十里路,他极少见到人。有时甚至爬到山顶,鬼笑石、挂甲塔,夜里十一二点才回来。到了东沙屯刚两天,他就已经转了两个晚上。东沙屯野外的夜晚和香山山上的夜晚比起来,没那边儿敞亮,但似乎更隐秘一些。卫明说不清自己喜欢哪边儿。
我这么喜欢黑夜,喜欢在午夜突然就睡不着的时候起床,上网溜达,在野外荒径上溜达,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还有,下雨天理论上说算是恶劣天气,我这么喜欢下雨天,更不正常吧?好像在网上读到过,失魂落魄的人都喜欢黑夜、喜欢不正常天气,要不咋说,鬼魅魍魉都是在夜间和刮风下雨天才溜出来呢?容易理解,心中有鬼的人走在黑乎乎里,谁也看不见谁;不正常天气,看着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样愁眉苦脸,多少能找到一点心理平衡;恶劣天气,大多数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外边更安静。卫明也喜欢冬天,冬天的山上和野外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儿。
我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呀!我不够阳光吧?
卫明心里忽然一阵烦躁。他爬起身,又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趿拉着凉拖儿在小屋里转来转去。我姓卫的喜欢混乱,恰恰说明心理比较强硬,混乱中可以乱中取利,喜欢乱中取利的人都是厉害主儿。还有,我喜欢下雨天,喜欢黑夜,喜欢野外,喜欢清冷的冬天,本分却不窝囊的人都像我这样,不喜欢到闹哄哄中间扎堆儿折腾。
老子正常得很,比正常人都正常!
卫明站在窗前。围墙砖缝中的泥土被雨水冲着,一条条泥水线往下慢慢溜,墙上更脏了。不过,仰起脸,他还是可以隔着一条窄窄的缝隙看到窗外高大的速生杨树梢。它们在雨中一动不动,偶尔有气无力地摆几下。中秋都过了,只剩稍顶还有一层黄黄的叶片,树冠芯里树叶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像小孩子那种宝盖头,这会儿,好多成年人也留那种发型,卫明总觉得他们是二流子。
雨雾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小屋,雨滴打在对面简陋工棚顶黑乎乎的油毛毡上,噼里啪啦。我喜欢下雨,喜欢黑夜,喜欢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说明我是一个怕见到别人的人,说明我是一个心理脆弱的人呀!
以前明白这些吗?好像也想到过。此刻,这种念头突然又泛上来,再这么来回一琢磨,卫明心中生出一种浓浓的失落: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迟早会翻身;一个总想躲起来的人,这辈子注定完蛋了。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脑桌前,一边抽烟,一边胡乱地翻看着求职网站。细细的水珠溅在靠窗放着的小案板上,溅在铁锅上,留下一个个细密的小泥点。他看了看,懒得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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