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袁世凯《戊戌纪略》的真实性及其相关问题(1)
-
戊戌政变前夜,谭嗣同夜访袁世凯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事件,任何讲述维新运动史的专著都不能不阐述它。关于夜访情况,袁世凯的《戊戌纪略》和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都有较详细的记载。在这两份资料中,袁世凯的《纪略》写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四日(1898年9月29日),距谭嗣同夜访不过11天,为当事人亲笔所记,属于直接资料;梁启超的著作,其内容当据谭嗣同转述,且系流亡日本后追记,属于间接资料,而且,梁启超晚年还曾自述,《政变记》并非“信史”,其中有个人“感情作用”支配,将“真迹放大”之处[1]。因此,袁世凯的《纪略》似应更为可靠。但是,由于袁世凯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大奸大憝”,彼认为“一生善于作伪”,所以,尽管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纪略》的真实性,仍然不能为人们所取信。有关夜访等记载,史家们宁可取梁而弃袁,其结果是使戊戌政变的真相长期得不到正确揭示。
本文将对袁世凯《戊戌纪略》的真实性做出评估,并由此探讨戊戌政变中一些扑朔迷离的问题。
一 袁世凯的《纪略》主要情节可靠,而梁启超则有意隐瞒
袁世凯《戊戌纪略》的主要情节是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劝他带兵包围颐和园,除掉西太后。
对此,《纪略》记谭嗣同拿出一份事先写好的拟上光绪皇帝的奏章,内称:
荣某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上位不能保,即性命亦不能保。袁世凯初五请训,请面付朱谕一道,令其带本部兵赴津,见荣某,出朱谕宣读,立即正法。即以袁某代为直督,传谕僚属,张挂告示,布告荣某大逆罪状,即封禁电局、铁路,迅速载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宫,大事可定。如不听臣策,即死在上前。[2]
当袁世凯询问谭嗣同,“围颐和园欲何为”时,谭嗣同直言相告:“不除此老朽,国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问。”谭嗣同所称颐和园中的“老朽”,当然指的是慈禧太后。
这是维新派精心设计的一份完整的政变计划,分两步。第一步,诛荣禄。其理由是荣禄向慈禧太后献策,借九月天津阅兵光绪皇帝巡幸天津之机,废弑皇帝。关于此,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记谭对袁世凯称:
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
《康南海自编年谱》云:
乃嘱谭复生入袁世凯所寓,说袁勤王,率死士数百扶上登午门而杀荣禄,除旧党。
又记袁表态云:
杀荣禄乃一狗耳!然吾营官皆旧人,枪弹火药皆在荣禄处,且小站去京二百余里,隔于铁路,虑不远事泄。若天津阅兵时,上驰入吾营,则可以上命诛贼臣也。
在以上记载里,梁启超、康有为为一方,袁世凯为另一方,双方记载相较,在第一步杀荣禄上完全一致,可见双方记载均属实。
维新派政变的第二步是杀慈禧太后。其进行步骤是:袁世凯带兵入京,包围颐和园,由维新派自己的人动手杀掉慈禧。关于此,毕永年《诡谋直纪》记钱惟骥奉梁启超之命,试探毕永年态度时曾说:
顷梁君谓我云:先生之意,其奏知皇上时,只言废之,且俟往围颐和园时,执而杀之可也,未知毕君肯任此事否?[3]
可见,袁世凯关于维新派政变的第二步所述,也属实。毕永年是谭嗣同的生死之交,维新派计划由毕永年动手,执行慈禧太后的死刑,所以,谭才对袁说:“此事在我,公不必问。”稍后,又再次对袁强调:“去此老朽,无须用公。但要公以二事,诛荣某,围颐和园耳!”[4]
由上述可见,袁世凯关于谭嗣同夜访的主要情节的记载不仅是可靠的,而且是准确、适度的,没有夸张之词。反观梁启超的有关记载,则只有诛荣禄的第一步,对第二步,则坚决否认,称之为诬蔑、捏造之词[5]。不仅如此,而且在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去世,形势变化,康有为有透露之意的时候,梁启超还认为“必当隐讳”,要求康有为继续保守秘密,“望此后发论,跟此一线,以免异同”。[6]
袁和梁的记述,在大关节上,到底谁可信呢?
二 《纪略》大多数的次要情节也可靠,仅在少数问题上有掩饰和美化
袁世凯《戊戌纪略》不仅主要情节可靠,其次要情节,许多地方也可以一一考实。现择其要者分述如下:
1. 英舰游弋问题。《戊戌纪略》称:初三日将暮,“得营中电信,谓有英兵船多只游弋大沽海口,接荣相传令,饬各营整备听调,即回寓作复电。适有荣相专弁遗书,已调聂士成带兵十营来津驻扎陈家沟,盼即日回防。”查台湾中研院所藏总理衙门收电档,八月初二日,聂士成致电荣禄云:“昨下午六点钟由营口来兵船七艘,三只泊金山嘴,四只泊秦皇岛,风闻系英国兵舰。”同日,又电云:“现外国兵轮已泊塘沽口内。”八月初三,荣禄即据此电告总理衙门。可见,《纪略》所称“英兵船多只游弋大沽海口”一事,确有来历。又据八月六日天津《国闻报》载,聂士成军确于初四、初五由芦台拔队来津。可见,《纪略》所称荣禄调聂士成军来津驻扎,亦系事实[7]。
2. 反间计问题。《戊戌纪略》载,谭嗣同为了打动袁世凯,曾特别提出,荣禄阻碍袁世凯晋升。谭的原话是:“此人(指荣禄——笔者)极其狡诈,外面与公甚好,心内甚多猜忌。公辛苦多年,中外钦佩,去年仅升一阶,实荣某抑之也。康先生曾先在上前保公,上曰:‘闻诸慈圣,荣某常谓公跋扈不可用’等语。此言甚确,知之者亦甚多。”关于此事,《康南海自编年谱》记,当年六月,康为了离间袁世凯和荣禄的关系,曾派徐致靖的侄子徐仁禄对袁说:“我(指康)与卓如、芝栋、复生屡荐于上,上言荣禄谓袁世凯跋扈不可大用。”两者完全相合,特别是“跋扈不可用”云云,竟完全一致。
关于反间计,《诡谋直纪》也记载,康有为曾对毕永年说:“吾已令人往袁处行反间之计,袁深信之,已深恨太后与荣禄矣!”
3. 电召湖南好汉问题。《戊戌纪略》称,谭嗣同曾对袁世凯说:“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召集好将多人,不日可到。”关于此,《诡谋直纪》记:毕永年曾建议发电湖南,催唐才常入京同谋,得到康、梁、谭三人赞同,连发两电催促。
4. 光绪皇帝密谕问题。《戊戌纪略》记,谭嗣同曾向袁世凯出示光绪皇帝的密谕,其内容大概为:“朕锐意变法,诸老臣均不顺手,如操之太急,又恐慈圣不悦。饬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另议良法。”
关于此谕,杨锐儿子后来交出的正本为:“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荒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并且随时有几鉴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之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将袁世凯所述和密谕正本相较,虽有长短之别,但精神实质完全相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没有提到康有为这一点上,二者也相同。
《戊戌纪略》又记谭在袁面前埋怨说:“朱谕在林旭手,此为杨锐抄给我看的,确有此朱谕,在三日前所发交者,林旭等极可恶,不立即交我,几误大事。”查有关记载,光绪皇帝的密谕是七月三十日交给杨锐的,但杨锐惊恐不知所以为计,直到八月初三才通过林旭交到康有为、谭嗣同手里。这些情况,足证《纪略》有关记载相当精确。
5. 袁的推宕策略问题。《戊戌纪略》记,袁世凯没有答应谭嗣同立即回津举事的要求,而是推到九月天津阅兵时动手。袁称:“九月即将巡幸天津,待至伊时军队咸集,皇上下一寸纸条,谁敢不遵,又何事不成?”关于此,《诡谋直纪》载,初四一早,毕永年向谭嗣同询问夜访结果时,谭答称:“袁尚未允也,然亦未决辞,欲从缓办也。”两者所述相合。
6. 举荐张之洞。《戊戌纪略》记袁世凯初五请训时,曾向光绪皇帝推荐张之洞,说是“变法尤在得人,必须有真正明达时务、老成持重如张之洞者,赞襄主持,方可仰答圣意”。
按,袁世凯在七月二十九日从天津奉召到北京时,即有推荐张之洞的打算。当日,钱念劬致电张之洞云:“袁臬明后见,欲请帅入枢。”[8]
根据以上六条,可证在若干次要情节上,袁世凯的《戊戌纪略》也没有说谎,其记述基本可靠。
袁世凯有无不老实之处呢?当然有。其一,上引《康南海自编年谱》记袁世凯称:“杀荣禄乃一狗耳!”关于此,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所载更为详细具体。不仅有对话,而且有对话时的神态。据该书,当谭嗣同说到“荣禄固操,莽之才,绝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时,袁怒目视曰:“若皇上在仆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谭嗣同夜访袁世凯之后,必然向康、梁作详细汇报。袁世凯的这一表态必然给了康、梁以深刻印象,所以几年之后,康有为想再次利用袁世凯的时候,曾经给袁写过一封信,内称:
中国岌岌危亡,横睇海内,能救者惟公耳。八月三夜之言,仆犹记之,慷慨而许诛尔朱。中间之变,殆出于不得已。盖闻尔朱已先调董、聂之军,无能为役,杀身无益,不若留以有待。此实志士之苦心也。
函中所称“尔朱”,当即荣禄;所称“八月三夜之言”,当即“诛荣禄如杀一狗”的慷慨表示。给袁世凯本人写信,自无捏造袁本人言行的可能[9]。
衡以上述记载及资料,谭嗣同夜访时,袁世凯曾有过“诛荣禄”的表态(哪怕是虚与委蛇),应无疑义。但是,袁世凯在《戊戌纪略》中,却只字未提。“诛荣禄如杀一狗”云云,在袁世凯看来,既有损他的形象,泄露之后也影响他和荣禄的关系,加以掩饰是必然的。
其二,在《纪略》中,袁世凯对自己颇多美化。在维新和守旧的两派斗争中,袁世凯投靠守旧派,主要是出于对双方力量对比和个人利害的考虑,并非如他自己所说是出于所谓“人臣之大义”。这一点,读者极易明白,无须多言。
《纪略》在某些细节上也可能还有一些可疑之处,但是,就总体言,它的真实性较《政变记》为高。
[1]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第二节:“如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变记》,后之作清史者记戊戌事,谁不认为可信之史料,然谓所记悉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则?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将真迹放大也。”见《饮冰室合集》专集,73,第91页。
[2]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一),第550~551页。
[3] 日本外务省档案,161422。笔者整理本见《近代史资料》总63号。
[4] 参阅本书《康有为谋围颐和园捕杀西太后确证》。
[5] 《戊戌政变记》,第64、92页,中华书局,1954。
[6] 梁启超:《致康有为密札》,蒋贵麟:《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台北版,第860~861页。参阅本书《康有为“戊戌密谋”补证》。
[7] 参见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第524~525页,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五十四,1970。
[8] 《张文襄公集》卷156,第29页。
[9] 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藏康有为未刊文稿,缩微胶卷。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