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小的妈妈

岳 冰

近几天，我常常觉得妈妈哪里不对头，因为接连几天都能感觉到，深夜里妈妈悄悄地推门进来，替我掖好被子，坐在我的床边凝视着我，盯得我眼皮和脸颊都开始发烫了。我睁眼悄悄看她，妈妈竟然在擦眼泪。我的心，突然间觉得特别慌，心想究竟发生什么了？这时，妈妈就起身出去了。这天，妈妈竟然滴了一滴眼泪在我的脸上。这下我没办法安心睡觉了，坐了起来，焦虑地问：“妈妈，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过来，我要有一件事情告诉你。”现在是深夜三点，我和妈妈来到了厨房，“乔安，其实妈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现在你十六岁了，我想告诉你一个事实，在我们的世界有个规矩，因某种原因选择去别的世界生存的人，会在她孩子正式成年的那一天，她将以每天倒退一个月的年龄缩小。噢，对了，我们世界里的孩子会比较早慧，十六岁就可以独立了。但是乔安，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不要担心，那是因为你看不见我，但我依然在你身边；别怕，答应我，要坚强地生存下去啊……”

妈妈今年三十七岁，乘以十二个月，就是四百四十四个月，那么，还有四百四十四天，我的妈妈就要消失了。那就是说，离我进入十六岁的时候，还有大约一年半的时间，妈妈会回去。我突然间感到悲痛欲绝，未知的生活会给我带来多少困扰我已经不在乎了，但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就要离开我，我实在难以忍受……

“妈妈，我可不可以不去上学了，陪着你好吗？妈妈，我觉得我接受不了，陪着你能让我内心好过一点……”我渐渐说不下去了，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走到我的身边来，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我想好了，明天就去给你办休学，我也休一年的班。我们一起陪着妈妈，好不好？”爸爸的口气温柔得不得了。

我擦干了眼泪，说：“好！”妈妈在一旁看着，眼睛闪闪发光。

当天上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爸爸的公司和我的学校，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下午就按妈妈的愿望出发。我们准备做一个长途旅行，来看看这个世界的山山水水，一切美好的东西。环游世界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就从这个国度的最南边到最北边。从彩云之南到漠河北极村，预计到北极村的时候是6月22日，能欣赏到美丽的极昼。

妈妈总是和我们走着走着眼睛就湿润了，然后她告诉我说，用心和用眼睛看到的风景，感受是不一样的。直到现在我都没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记得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爸爸眼睛有点微微发红。

我们大概走到中原地带，马上坐车去苏杭的时候，妈妈就和我说：“乔安，你看看你的衣服哪一件能借给我？我觉得，现在的衣服有点太大了……”

我和妈妈对视着，眼睛都湿润了。爸爸看到这一幕走了过来，然后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

我们的旅行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妈妈看起来已经是和我差不多大的一个少女了。然后有一天，她停下来和我们说：“突然间好想回去啊，我们一起走走从小到大经常去的那几个地方吧。突然间好想它们啊！”

回家的时候，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爸爸带着我们两个人去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连衣裙。我们就一起穿着裙子出来，手和手紧紧拉在一起。有路人问爸爸：“是双胞胎姐妹吗？”然后我们一家都微笑着说：“是啊是啊。”

然后，我们玩了好久好久，整个世界都变成爸爸、妈妈和我了。有一天，我拉着妈妈的手从学校经过。正赶上学校放学，我的几个同学正好出来，见到我特别惊讶，很开心也很悲伤，紧紧握着我的手：“听说你病了，有没有好起来？”我愣了一下才马上说：“好了好了，已经差不多康复了，过一阵上学去，别担心我啊。”

然后同学们在我的身边反复叮嘱我好久，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个时候，妈妈的眼泪又下来了。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乔安，看到你和大家感情这么深厚我很高兴，以后我不在这里了，别人会爱你，会喜欢你，因为我的情况没有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我高兴……”

说到这儿的时候，妈妈已经哭得说不下去了。

然后我的眼眶也有点发红，我说：“妈妈，我抛下这所有的一切，和你一起去别的世界重新开始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多不想离开你？”

妈妈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然后我们抱着哭成了泪人。

时间一点点在流逝，妈妈进入少年时期了。妈妈在家里陪着我学习，她跟我说：“这样，就能把你休学一年的课业补回来，以后免得跟不上。”然后她教我做饭、洗衣服、针线活和生活里一切的东西，甚至还教会了我帮着一楼的奶奶修园子周围的竹篱笆。我这才发现，以前自己多无能，现在竟然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把以前十六年不会的东西一点点补了回来。

这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公园玩。管公园的大爷告诉我：“乔安，沙果都熟了，摘一些回去带给妈妈吧。”

公园的树很矮，我和妈妈欢天喜地地进去摘沙果。妈妈却看着，无助地说：“乔安，树太高，我够不到了。”

我迟疑了下，含着泪，用尽力气把妈妈抱起来。妈妈拼命地伸手够那树枝，好容易摸到了最低的一颗沙果。她的眼泪滴在我的头上，顺着脸流了下来。

“对不起，乔安。这些日子，我在你面前这么不坚强，那是我想到了你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我就这样抱着你摘果子，我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得了……”

听完这句话，我的眼睛也酸了，眼泪夺眶而出。“妈妈，你走了，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么？我如果想你怎么办？”

“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要记着，我们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再相见的，有可能几年、十几年，你要等我啊……”

妈妈没说完的话是——你会遇见自己的爱情，会有自己幸福的家庭，到时候，你会有一个小女孩，对，一定是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就是我，我会来找你的，你又将爱我……

后来妈妈变成婴儿那么大的时候，我和爸爸带着她出来散步。有时候我抱着，有时候爸爸抱着。周围的邻居全都夸奖“小婴儿”：“乔家的第二个女儿真好，一点都不哭闹。”

然后大家都来逗她玩，“小婴儿”总是笑得特别特别开心。大家都说怀里的婴儿看起来是个特别聪慧睿智的孩子。

这是最后一晚，“小婴儿”大哭，哭得震天响，只有屋里的我们三个才知道原因，整整一年半过去了，明天一早，“小婴儿”就会不见了，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我毫不怀疑，这是天底下最难过最绝望的孩子的哭声。

我和爸爸一夜未睡，好像连眼睛都没有眨，由着哭闹的“婴儿”一手一个紧紧拽着我们。十二点的钟声刚过，床上的婴儿就不见了。我和爸爸的手，好久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不变；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和爸爸彼此拥抱住，静静地流泪……

这一次我没有哭出声音。因为我知道，妈妈会回来找我们的，一定会回来的……

爱就是这样，永不消逝。

二十年后，我带着四岁的女儿漂洋过海飞到家乡去，去我儿时常常和妈妈一起去的公园。可是，公园里很荒凉，一个扫街人告诉我，这里马上就要拆掉盖高楼了。听完，我的鼻子一酸。

我突然问女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似曾相识？”

女儿回答：“好奇怪噢，我从来没来过这里，可是最近老是梦到这里。”

我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从我微笑的嘴边滑过；我知道，妈妈从未远离我，她就在身边。

《故事大王》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