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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六年前,曾小达研究生毕业,从湖北老家一路北漂来到大城市北京,先后在四家民营小企业打工。

两年前,曾小达从大城市北京一路南漂,去了湖北老家一个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业工作。

两年后,曾小达从湖北老家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业一路北上,又漂回了大城市北京。

两年前,曾小达不是不想呆在大城市的民营小企业,他去外地小城市股份制上市大企业有充足的理由:在北京小民企打工,不再实惠也不再时髦,挣钱不多吧,生活成本却蛮高,特别是没个稳定的窝儿,漂到啥时候是个头儿?

两年后,曾小达也不是不想呆在小城市股份制上市大企业,他漂回大城市北京也有充足的理由:在小城市大企业工作,生活成本和工资比较起来其实也不算低。小城市别看地方小,办个公事儿私事儿还不如北京方便。不考虑在北京买房置业的话,还是比在外地能够多攒住点儿钱。漂到啥时候是个头儿?漂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在哪儿不都是活着?

北京,我曾小达又杀回来了喽!

唉,还是别这么雄壮了。北京,我曾小达像一只小田鼠,灰溜溜地又爬回来了。

这次,住哪儿呢?

曾小达想都没想就来到了香山。

小达在北京工作了四年,先后在海淀、昌平、朝阳、丰台四个区上班,在五个地方租住过,最后落脚香山,他在这块儿一口气住了三年。香山是风景区,但小达不是住在风景区,也不是住在单元房,他住的是香山脚下村子里的出租屋。

北京的许多城中村近郊村拆迁了,香山这块儿,四王府、南河滩、普兰店也拆了,不过,还有几个村庄钉在风景区里:西营、北营、南营、塔后身、平西王府、杰王府;煤场街和买卖街两旁、两道街中间,也有成片民房出租。小达在四王府、煤场街、塔后身、西营都租住过。这次,他没去那些地方,他选择了离那些地方都比较远且不在一个方向的平西王府。

平西王府位于香山社区最南边,再往南去,就是与香山相连的福安山。小达的意识里,平西王府比较偏僻,他以前很少来过这边。他背着个大包,只问了三家,就在福安山脚下的香山小学隔壁找到了二楼一个房间。带卫生间厨房,一月一千二,比他刚到香山的六年前贵了一倍还多,比他离开香山的两年前贵了三分之一。

小达没在乎,大伙儿不都这样?

找了两个月,小达找到了工作。在北京的四年里,小达不是当编辑,就是搞培训。这次,小达既当编辑,又当培训师。不同的是,前几年编图书,这次编杂志。有一点相同,前几年,小达最高月薪五千,这次,还是五千。

小达起初有点儿郁闷:房租都涨了,工资咋不涨?房租涨了三分之二,工资涨四分之一也成啊?不过,照照镜子,小达平衡了:岁数也长了呀,三十六七了!光长岁数没长本事,和刚毕业的小青年干一样的活儿,小青年才三千多,给你五千,老板太高看你了,知足吧!

前几年在北京上班,不管回来到了晚上几点,小达也要在吃过晚饭后溜溜弯儿。这次回来,小达还是喜欢吃过晚饭后遛弯儿。前几年,小达有时在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子里的小街胡同里转悠,有时上山,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转悠。这次回来,小达只喜欢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转悠,他不想去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子里转悠。回来快三个月了,他天天晚上遛弯儿,却一次也没往里走过,出门就上山。

前几年,每次在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里转悠,小达总是能够遇到几个熟人:房东、邻居房东、邻居租住户、超市里的服务员、大小饭馆的大小老板和服务员、菜市场卖菜卖肉的、卖猪下水卖麻辣鸭脖打烧饼的,或者他认识的各种香山老户儿。香山就这么巴掌大一块儿,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谁看见谁都觉得面熟。

在山上的消防通道,几年前,他几乎遇不见熟人;这次回来,更没遇见过熟人,只碰见过几次女房东。女房东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姐,开朗,随和,也喜欢晚饭后遛弯儿。两人摸黑儿在山路上碰面儿了,隔十来米远就能彼此认出对方,不是女房东抢先笑呵呵打招呼,就是小达先开口,“嗬,曾老师,又见面了”!“呵呵,大姐,又碰见您了”!

一个周末,小达回来得有点儿晚,晚饭又喝了二两二锅头,身上软绵绵没力气,好像要感冒。他出了门,在山脚下通往消防通道的路口犹豫了一会儿,一想起爬上爬下,他身上更没力气了。

小达向里边的街道上看看,快十点了,行人稀稀拉拉,大多是下班回来得晚的年轻租住户,也有收摊回来的卖煎饼的、卖臭干子的。昏黄的路灯照着早春时节的狭窄小街,冷冷落落。小达想了想,迈动脚步向里走去。

走到通往香山公园正门的买卖街路口,小达又站住了。他向右手看看买卖街,白天熙熙攘攘,晚上却不见几个行人;向前走,是通往香山社区最热闹的南营的马路。小达知道,香山公园门口小广场到了晚上会有广场舞,不过,快十点了,恐怕跳舞的大妈们也都回家了,这会儿应该很安静。南营那边呢?估计还是像以前那样,不少饭馆和烧烤摊还一片灯火。

小达迟疑着。他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几口,又看了看买卖街,只看到一家家店铺前边的垃圾、石甬道上斑斑驳驳的水印;一辆辆汽车驶过,发出“啪啪”的声响。

和过去没啥区别呀?小达皱了皱眉头,向南营方向走去。

出乎小达意料,南营小街也是冷冷清清的,除了几家饭馆还亮着灯,看不到以前那么多的行人和顾客。小达掏出手机看看,十点半了。不过,以前这个点儿,这边也还挺热闹呀!怎么这会儿门可罗雀?

小达想起了找房时房东说的话。

“咳,山下拆迁了是不错,香山这边新盖了多少房子,你也看到了吧?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好多外地人都走了。”房东大姐快人快语。

“他们都去哪儿了?”小达有些纳闷。

“回老家了呗!也可能是去了更偏僻的地儿。反正香山这边人越来越少了。”

小达又扫视了一圈,不远处的烧烤摊上冒出一缕缕白烟,有气无力地在黯淡的路灯光圈中徘徊,桌子前没几个顾客。小达身上一阵凉意。

别人都嫌北京生活成本高,回老家了吧?也可能是挣到钱回老家了,或者挣到钱搬到山下城里住了吧?你呢?踅摸了一大圈,又回到老地方吃草了!

小达身上又一阵热。可能真的要感冒了。

南营小街也就两百多米,下了坡儿,是北京植物园西门。小达瞅瞅大门,早就关了。对面不大一片露天娱乐场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儿,几盏路灯还亮着。小达走进娱乐场,坐在一个健身器材上,扭扭腰,蹭蹭背,浑身酸溜溜,软绵绵。确实要感冒了。

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小达几乎每天都要走过南营小街,都要经过这个娱乐场。那会儿,他在西营村租住,从这儿往上再走七八百米。西边还有一条路,比这条路好走,小达却喜欢走这边,可以顺便买买菜啥的。那会儿,他的儿子刚刚出生,有时下班回来得早,小达能在这个娱乐场碰见老婆和儿子。老是有许多年轻女人、中老年女人抱着或者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个娱乐场里玩。小达很奇怪,这些人怎么看着都像外地来的,而且大多数看上去是乡下来的,弄得这个娱乐场就像他老家村委会的大院,好像很少看到北京人。不是小达视力好,谁是北京人谁是外地人,北京人能看出来,外地人也能看出来;大人容易被识别出来,小孩子更容易。

每次,小达躲在老婆身后笑眯眯地逗儿子一下,儿子看到爸爸,很快就认出来了,小家伙儿会冲爸爸咧嘴笑笑,嘴里喃喃着,两只小胳膊伸向小达。小达从老婆怀里接过儿子,亟不可待地亲亲儿子的小脸蛋儿,再亲一下。一天的腰酸背痛不见了。有时候,他会抱着儿子在这儿溜达一会儿;有时候,他立马儿抱上儿子,老婆拎着小达买来的菜,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回家做饭。

一个星期天,小达和老婆生气,老婆抱着儿子到这儿来了。小达随后跟过来。刚走进场子,他一眼就看到老婆抱着儿子坐在一个健身器材上,正冲另一个扯着孩子在一边玩的年轻女人笑。老婆可能还没消气,笑起来就像在讨好那个女人,那个脸上黑不溜秋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女人却没搭理老婆。小达心里一酸,走过去,从老婆膝盖上抱过儿子,到一边儿的乒乓球台上玩。

小达扔掉烟蒂,看看那个用来锻炼腰背的健身器材,看看那个水泥乒乓球台,孤零零地,乒乓球台上还放着几块砖头。

小达闭上了眼睛。

两年前,小达回老家湖北工作,老家河北的老婆跟着他去了湖北。这次回来,老婆孩子留在了湖北老家,小达父母帮小达老婆带孩子,老婆在一家民营企业上班,一个月两千块钱。

小达的鼻子有点儿不透气,他知道,真的感冒了。他又看了看那个健身器材,又看了看水泥乒乓球台,走出娱乐场,顺脚沿着一条干涸的河沟边的小路向西边去,就像过去那样。他倒不是想故地重游,他知道前边有条胡同,他想从那儿拐个弯儿回去。

走了有三百多米,小达来到了一座小桥上。向右拐,就是西营。

小达站住,又点上一支烟。今晚月色很好,两个人隔三四米能看见彼此的鼻眼。小达朝上眺望,西山朦朦胧胧,山的轮廓却清晰可见,小达还能看到山尖一个叫做打鹰洼的地方那座消防瞭望台。在香山的三年里,小达转遍了西山,哪个山头上有棵古柏,哪个山头儿有座亭台,他都了如指掌。

小达的目光在一座座山头上巡视着,古柏是看不见的,不过,好像可以看到山上高大的松树或者枫树,一动不动。

小达的目光向下来。坡上的西营村就像山脚下的一片丛林,只看到树冠,看不见房舍,只有村子最边上那位养着几只奶羊的大妈家的楼房像一座古堡,突兀地伸出树冠丛。他租住过的那处小院在大妈家往西往上也就百十米,可站在这座小桥上是看不见小院的。不过,小达能够想象到,此刻,水泥地面的小院里应该亮堂堂的。

小院坐落在山坡上,前边是一个浅山谷,西手的香山和正冲着的福安山一览无余。香炉峰上的片片云彩总是悠闲优雅地缓缓飘过,或索性缀在峰顶,就像他给儿子买的一大团棉花糖。白天和晚上,小达喜欢抱着儿子坐在院子里,给儿子指点山峦,指点香山公园的亭子,还有树木。儿子真壮,才几个月,就能在爸爸的双腿上一耸一耸地蹦跳,一边蹦跳,还一边兴奋地哼唧着,有时还能发出含含糊糊的咯咯笑声……

小达摸黑笑了,他能感到到,自己的嘴角都笑了。刚才一路走着,一路皱着眉头,脸肌也一直僵硬着,此刻,嘴角有点儿发皱。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伸手搂抱孩子的动作,紧接着,愕然惊醒。

西营那个白天黑夜都亮堂堂的小院子,是小达在香山最快乐的记忆。在哪儿的一段时间里,他腿部受伤,却在昌平科技园区上班。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就要出门,拄着一根登山杖,从西营走二里地,到香山公交车站;从香山车站坐331到五道口;从五道口坐地铁,先到西二旗,再从西二旗倒昌平线;从沙河高教园站出地铁,再倒昌平小公交,多少路呢?22还是21?最后,到昌平科技园区下车。这样单程一趟两个小时多点儿,刷卡车费两块八。

还有一条线路,他可以从香山车站坐到北京植物园,倒运通112,一下子就能坐到朱辛庄公汽站;从朱辛庄公汽站倒车,坐到朱辛庄地铁站。这条路线费时较短,他可以晚起半个小时,全程花费三块六。小达只走了两次,就换了上边的路线,一次可以省八毛钱。

下午下班,小达从昌平科技园坐昌22路还是21路小公交到地铁沙河高教园站,从朱辛庄出站。朱辛庄地铁站离运通112公汽站足有七八百米,本来有公汽,一站路。为了省四毛钱,尤其下班了,不像早上需要赶点儿,小达就拄着登山杖,迎着黑压压一溜溜从城里和上地下班回朱辛庄出租屋的年轻打工族们,一瘸一拐地走上七八百米,到运通112公汽站。

本来,小达可以走早上的线路,不过,到了五道口,从地铁站到公汽站也有三四百米。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再倒331总是没座,他要一路站到香山。下班的青年男女也都够累的,好多在车上干脆开睡了,小达尽管住着拐杖,却少有人给他让座。偶尔有让座的,小达看看可爱的小姑娘小伙子疲惫的面孔,往往谢绝人家。

小达经常能够回忆起、至今也还记得瘸腿走过朱辛庄那七八百米的闹心。大半年前,小达在香山爬山,不小心掉进了山涧,右大腿粉碎性骨折,在黑山扈那边的解放军309医院做了髓内钉手术。半年后,腿伤还未痊愈,小达就到昌平一家文化公司上班了。右大腿长长的大疤瘌只是痒痒的,膝盖周围却钻心疼,好像扥着了筋。更让他担心的是,伤腿会冷不丁地抽搐,自己给自己使个绊子。他可不敢让自己再摔倒了,他不是怕挨刀,他是怕花钱,上次那个手术,花了他四五万,那是他仅有的一点积蓄。花钱还不是最让人心疼的,小达耗不起病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又不是工伤,公司也不会管你;不但不管你,一天不上班就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最闹心的,是在运通112始发站候车那会儿。他老是觉得运通112车次太少,每次好像都要等上半个小时才发一班。小达记得清清楚楚,每天,自己都会在心里骂骂咧咧:妈的,车次这么少,干脆取消得了!有你这班车,乘客指望着你,你却磨磨蹭蹭半天才来一次;没了你,乘客干脆想其它办法了,也不用受你的煎熬了!

小达不是为了赶点儿,也不是肚子饿,他是急着回家抱儿子。

回程这一趟,小达要花三块二,比走五道口多了四毛。不过,可以早二十分钟回到家。他本来可以再花四毛钱,从植物园或卧佛寺站倒563坐到香山超市前,少走四五百米。小达很少这样,他总是从卧佛寺步行回西营,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儿子,倒也不觉得有多累。

回到西营那个小院子,一般都是晚上九点左右。老婆给他留着饭菜,小达总是让儿子坐在自己的左腿上,一边吃饭一边逗儿子,还会不停地喂儿子。儿子像他爹,才八九个月,却开始喜欢吃肉了。小达用筷子夹着一粒肉末在儿子眼前一晃,小家伙就会立马儿兴奋起来,浑身抖动着,往前探着身子,小嘴巴张开,嘴里还发出“嗯嗯”的焦急声。小达总会哈哈笑着,一点一点地喂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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