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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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祁田没想到,过了三年,自己又踅回了昌平地界儿。
三年前,祁田在昌平科技园上班,在昌平城东南二十里的东沙屯租住;三年后,他在通州上班,上午十一点和老板吵了一架,十二点就打了辆黑出租,从北京城东南经顺义向西北方向绕着转,然后,沿顺沙路,一路找房,鬼使神差就到了昌平城西南二十里的西沙屯。
三年前,祁田找房的时候也骑车来过西沙屯,那个时候,西沙屯还没拆迁,京藏高速和北六环立交桥下边东南角挺大的一片村落,像个大马蜂盘,也像坟地一堆挤着长的蘑菇,住满了在昌平城北京城以及附近工厂打工的男男女女,挺热闹。这会儿,西沙屯成了一片废墟,大部分民房拆迁了,只剩野地里还有个别钉子户苟延残喘。祁田二话不说,找了树林和庄稼地包围着的一栋公寓,住下了。
公寓很大,原先是一家电器工厂,安徽二房东改造成了公寓,一圈两层楼房,大院里还有两栋,墙上全都涂着暗灰色的涂料,看上去像座欧洲中世纪古堡,却起了个挺有诗情画意的名字——“月亮湾公寓”。
尽管荒郊野外,祁田一进来就暗自窃喜。院子离开大路有一段距离,很安静,四周看见的净是望不到边的各色树林,也有一片片的玉米田。站在院门口抬头向西、向北望,山影绰绰,山峦高低起伏,像一群群沉默的牛羊。除了偶尔飘进鼻孔一阵阵的粪肥酸臭味儿,就是田野和树林间特有的清香。祁田的怒气和急躁不知不觉就不见了。最主要的,房租太便宜了,带卫生间的才四百来块,比祁田在香山、在通州一千多的房租便宜了一半还多。
更让祁田庆幸的是,还遇到了一位老乡,河南南乐的吴师傅。祁田老家是河南滑县,离南乐一百多里地,两人算是实打实的近老乡。河南人多,在北京务工做生意的也很多,老乡遇见老乡,也就不显得那么亲热,有些老乡甚至还相互坑骗。祁田在香山租住的时候,有一次到一家打字社复印资料,打字社老板和员工都是河南濮阳县的,和祁田也算近老乡。祁田和人家套近乎,人家待理不理。复印完资料,祁田把复印费给了一名女员工,临走时主动和另一位小伙子打招呼,“老乡,忙吧,走了。”小伙子面无表情,只问了祁田一句:“给钱了吗?”结果,祁田回去的路上骂了一路,“进城的乡下小老鼠”、“下堤来的放羊娃”。
不过,遇见吴师傅,祁田很开心。
他的房间本来是一间储藏室,堆了不少杂物,祁田却相中了这间。
女房东冲门口喊:“吴师傅!吴师傅!”
不一会儿,一名中等个子、身板儿瘦瘦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相中这间了?堆了这么多东西,腾出来挺费事的。不过,你相中了,我这就给你收拾。”一口别别扭扭的夹生普通话,祁田一听就知道是河南人。
吴师傅的脊背似乎稍微有点儿驼,不明显,也可能是一种习惯,河南老家称作闯肩。他干活却还算麻利。祁田和他一起搬东搬西,一边搬还一边聊。
“吴师傅?是吧?”祁田问。
“免贵,姓吴。”
祁田暗笑,没问你贵姓啊,怎么还免贵了?
“吴师傅,您是河南人吧?”
“你听出来了?你也是河南的吧?我听着像。”
祁田大学毕业,在西安上的大学,从大学开始就说普通话;毕业后到离老家一百里地的濮阳中原油田工作,油田人都说普通话,就连在油田上班的河南人、濮阳人也都说普通话。十几年前,他从油田maiduan,在上海深圳武汉北京等地打工,也都是说普通话。在北京,有些外地人恭维他的普通话比北京人还标准,就像美国人恭维在美华人英语说得比美国人都正宗一样。让他纳闷还有点愤愤不平的是,总是有人一耳朵就能听出他是河南人。有一次,祁田和熟人打车从香山到北京西站,一路上不停说话,说的当然是普通话了,北京口音的出租车司机突然问:“您是河南人吧?”祁田有点儿意外,还有点儿尴尬和生气:特么的,看不起河南人呀?嫌河南话咋咋呼呼呀?老子就这嗓门儿!
吴师傅猜着祁田是河南人,祁田一点儿也不尴尬,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笑呵呵地回答:“是啊!我也是河南的,河南滑县。”
“咦,老乡,咱是近老乡嘞!我是南乐嘞,离你们那儿一百多里地儿!”吴师傅停下手里的活儿,有点儿惊喜地看着祁田。他换了南乐话,尾音轻轻的,滑县人称作“轻嘴儿”。
“哈哈!近老乡,近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祁田大声笑着,用滑县话说。
“可不是嘞!这会儿交通方便了,出来打工的老乡多了,显得不恁亲了。搁过去,跑一千多里地遇见个老乡,别说是滑县南乐的近老乡,就是安阳信阳一北一南的远老乡,也亲着嘞!”吴师傅声音不高,说话一直笑眯眯的,祁田看出来了,吴师傅脸上的笑是自来笑,老家好多男人女人脸上都带着这种笑,他看着很熟悉,也很舒心。
“辛苦您了,老乡!我刚来,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老乡嘞,有啥事儿只管言语一声儿,能帮上忙,保管不说旁别话儿。”
“那我先谢谢您!抽烟,吴师傅!”
“我不会。对啦,老乡,你贵姓呀?”
“姓祁,布衣耳刀儿祁。”
“那我以后叫你祁老师吧?”
“别别,就叫我老祁吧,或者大祁,要不就叫老乡、滑县嘞,别叫祁老师。我算啥老师啊?”
“一看老乡就是文化人儿,戴着眼镜,还有恁些书,说话文绉绉,不像俺这没文化嘞,说话粗粗剌剌。”
“快别,就叫我老乡,或者滑县嘞,千万别叫老师,受用不起。再说了,您说话比我还轻声细语,我才是个粗人,喜欢高声大嗓门瞎咋呼。”
“嘿嘿,咱河南人不都这样啊?那是老本色!”
房间收拾停当,吴师傅又帮祁田铺床、摆放桌椅。每个房间只配备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吴师傅看看祁田的一摞书,说:“文化人儿就是文化人儿,到哪儿都离不开书。老乡,你这书放哪儿呀?这样吧,对门另一间仓库里有橱子,咱俩去搬一个。”
祁田迟疑了一下,问:“房东同意不同意?”
“没事儿,房东也挺好说话,我弄啥他们都不埋怨。再说了,不给别人配,得给老乡配。”
祁田跟着吴师傅,到另一间仓库搬橱子。仓库里塞满了东西,橱子在最里边。吴师傅爬上货物堆,搬开几张床和桌椅,和祁田费了老大事儿才把橱子搬出来。弄到祁田房间,他又帮着擦橱子,摆放好,“这下,你的宝贝书有地方儿放了,还能放衣服被褥嘞!”吴师傅在房间扫视一圈,又问祁田:“老乡,你在哪上边做饭呐?干脆,咱俩再去搬个低桌儿,你在低桌儿上切菜做饭。”
两人又到仓库,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拖出来一张长长的低桌,尽管是旧的,擦一擦,还挺干净顺眼。
“太感谢你了,老乡,这要自己买,新的得一二百,二手的也得好几十。”
“以后,只要仓库里有的,我哪儿有的,你缺啥尽管言语一声。中了,老乡,我在那边饭馆里还有活儿,你这儿收拾得也差不多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你跑来跑去嘞,歇会儿吧!有啥言语一声儿!”
祁田又说了几个“辛苦了,老乡”、“谢谢”,吴师傅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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