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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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在小赵眼里“有些厉害”的富富态态的女人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她在衣襟上擦擦手,擤擤鼻涕,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擦眼睛。然后,她呵呵笑出了声,大大咧咧地劝小赵:“妹妹,咱们做女人的,这个年龄,说是小孩子吧,也还算是小孩子。可咱也都成家了,我有了老公,有了孩子。你尽管还没孩子,可这不,你也有老公了,还是这么一个会心疼媳妇儿的好老公,难受啥哩?好好过日子,迟早会安生下来,到时候,把咱爸咱妈接到北京。咱的日子不比谁差到哪儿!”
小李又拍了拍小赵的肩膀,还用手摩挲着小赵的头发。小赵眼睛还是红红的,她轻轻打了小李的手一下,嗔怪:“去,别卖乖了!”
小李嘿嘿笑笑。
黄大姐哈哈大笑,“小赵,妹妹,知足吧,有这么知道疼你的老公,还有啥难受的啊?好日子在后头呢!”
小赵有点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起来。
这时,一个小伙子拿着一把弹弓,东张西望走过来;走过黄大姐和小李小赵,小伙子看看几个人,也没和黄大姐说话,径直穿过院子爬上后山。
“大姐,谁啊?游客?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走进咱家了?”小李纳闷。
黄大姐停下手里洗着的衣服,斜瞅了小伙子的背影一眼,轻轻骂一声:“什么游客啊!是他妈的老崔的大儿子。你看这孙子,见了老娘也不言语一声儿。每次来,他都这样儿。他不和我说话,老崔的女儿、侄女、外甥女什么的来了,也不和我说话。都他妈的啥人啊!?没教养的东西!”
小李不说话了,他看看另一处院子里说说笑笑的客人,看看低头用力揉搓衣服的黄大姐,讪讪地笑了笑,嘴里哼哈了两声,撂下两个女人,自己回房间了。
小李躺在床上,听着院子里两个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说笑,他心里有些悲凉。他不是为黄大姐悲哀,也不是为自己的漂泊悲哀,他感到人生有些荒诞,还有些无聊:他妈的,人到底是啥王八蛋动物啊?人是不是就是他妈的动物啊?感情是不是就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从而虚假的玩意儿啊?老崔应该对黄大姐有真情吧?至少有儿子了,在一起过日子了,不像那些拔腿无情的北京混子。自己和小赵呢?就这样漂来漂去给人家打工,他妈的啥时候是个头儿啊?啥时候能有份自己的事业啊?啥时候能在北京有一处专属自己哪怕二三十平方的小小蜗居啊?在北京买不起房,在外地能安个家也成啊?
小李盘算过好多次了,再干三五年,不说涨薪水,就按照自己和小赵目前的收入,在老家县城或者市里买个房子应该没问题。可在外地有了房子,却不见得能找到收入较高的工作。难不成真要等到四五十岁告老还乡,才能踏踏实实地安生下来?
心里郁闷,小李起身趿拉着拖鞋,又走到了院子里。黄大姐刚刚洗完衣服,端着洗衣盆到自家院子去了。小赵搬着矮凳,和老公走个迎面,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匆匆走进房间,坐下来玩电脑。
小李站在院子里,抬头眺望后山,低头俯瞰山下的城区。山下,楼房鳞次栉比,一座座楼房上的大小窗户像一个个眼睛。每扇窗户里边,都有一个个家啊!人家是怎么过活的?窗户里边有什么样的喜怒哀乐呢?我啥时候才能拥有那样一扇两扇窗户啊?
山上,一片片红叶像一片片彩云,醒目却不刺眼。静静的阳光洒在山坡上,小李想起了儿时老家县城郊外冬天的大野,安静、清凉,可小李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感伤。松涛起伏,无声摇曳,小李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爸妈,想起了小时候爸爸用自行车带着他在县城边的河滩里默默地行走。河流已经断流,河床里和河滩上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好像那也是一个中秋节。中午,家里热热闹闹,吃过团圆饭,爸爸却带着他到这荒郊野外的河滩里玩。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单位里几十年一直是个普通工人。
爸爸这会儿在干嘛?不会又是吃过午饭一个人到郊外溜达了吧?他就喜欢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溜达。老家县城这些年简直在飞速膨胀,许多村民都到城里买房置业了,爸爸想要找到过去的荒野,估计得骑着自行车走上个把小时吧?即便那样,也不一定能找到僻静的地方。
妈妈呢?妈妈都快六十岁了吧?她没事儿就是和一帮老太太在一起打麻将。那么大岁数了,打什么麻将啊?和爸爸一起到郊外转悠转悠多好!自从大学毕业,妈妈和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工作和娶媳妇,一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保准得转到这个话题上。都那么大的岁数了,天天替活蹦乱跳的儿子操什么心啊?儿子不用您老操心,儿子有本事在北京活下来,儿子有本事自己给自己娶个媳妇儿。这不,早就划拉住一个了。今年过年,就带小赵回家,让您老高兴高兴。
中秋节了,妈妈肯定又在饭桌上和爸爸、和姐姐一起,兴许还有大姨、小姨一起,再说自己的工作和婚事了。
小李眼睛里涩涩的。
你还替人家黄大姐悲凉,你自己呢?总觉得世界上有世外桃源,有一个和山下的世界、和公司的世界不一样的世界。是不是活得太不真实了?是不是更悲催啊?是不是太无聊了?是不是太嫩了?
一阵凉凉的山风顺坡而下,卷起院子里的一片枯叶,枯叶哗啦哗啦响着,旋到了栅栏边。小李用力吸一吸鼻子:啊,像喝了一口冰镇白开水!
爸爸妈妈,大姨小姨,姐姐,我不用你们担心,我在北京好好的,这家公司不让干了,再找另一家,北京啥都没有,就有公司。我能养活自己,说不定我还能发达呢!暂时住在出租屋里又怎么了?大伙儿不都这样儿?年轻,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年轻,不怕吃苦,我有盼头儿!放心吧你们都!
咳,以后,啥他娘的也不多想,闷着头吃劲挣钱吧!有了钱,啥都好办;有了钱,还什么世外桃源人间烟火啊?有了钱,你可能都想不起这些纠结了,你可能就会觉得这时候的纠结真扯淡,真可笑!
小李又想起了黄大姐,想起了老崔那个拿着弹弓不声不响走过去的大儿子,想起了那边院子里的热闹和这边水管边的纠结。他心里咯噔一下:黄大姐和老崔算不算有钱?至少有家有业,至少比大多数北漂日子强多了,就是和北京当地村民比,他们也应该算是中等户。可她还是纠结啊!她表现得啥也不在乎,可越是说自己不纠结越是说自己心安找到了归处的人,其实越是比吵吵闹闹哭天抢地的纠结人更纠结。
咳!还是他妈的钱少。要是像八大处那边豪华别墅里的主儿那样钱多得花不完,估计就没那么多纠结了,至少不像咱们这样的穷折腾吧?
啥也不想,一门心思挣钱!好好工作,攒够了资本,自己做一番自己的事业!
………
“小李,我觉得你看人看得真准。我开始还不服气,这会儿,我可是心服口服了。就说黄大姐吧,她表面上大大咧咧,也挺热情爽直,其实,小心思多着呢!那天,她故意把几张以前上班的名片撒在栅栏口。她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在房间里看得清清楚楚,她做贼一样走到栅栏口,向咱这边看了看,顺手把几张名片丢在地上。我捡起她的名片看了,是海淀区一家投资公司的部门经理。她以为咱们不知道部门经理是干啥的,那种公司里,是个人儿都是部门经理。”
“小赵,你这话啥意思?你老公我不也是部门经理?是个人儿都是部门经理,可部门经理就是部门经理,就比你这个小文员高一个档次。”
小赵楞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说:“我还真忘记了,你也是部门经理。”说着,笑出了声,又说,“唉,她也真够可怜的,真够那个的。”
小李突然板起面孔,对小赵说:“小赵,这样的话你以后在心里都不要说,要不,你就会在言谈举止中带出来。黄大姐那样的人,捂住一个鼻孔都能嗅出来你心里想的啥。咱们跑到这荒山野岭找清静,可不能和房东较上劲,不能像在合租时候你和女邻居那样。再说了,人家可怜?人家住着别墅一样的自家院子,还有这一大溜房子出租。咱呢?咱他妈的整天像没窝子的野兔,今天东城,明天西城,后天还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呢!谁更可怜?谁更值得同情?谁他妈的都不可怜,谁他妈的的都不需要同情。还是那句话,各人看好自家的门,别管他人的闲事,这才能活在世外桃源里。”
说完,小李又叮嘱了小赵几句。小赵说:“我知道了!我比你更不想和别人纠缠那么多!”
一个人对另一个好,另一个人可能感觉不出来;一个人同情甚至可怜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是闭着眼睛仅凭鼻子也能嗅到一股臭豆腐味儿、汗臭味儿。
就像小李说的,黄大姐的鼻子的确嗅觉灵敏。一个周末上午,黄大姐带着儿子在自家院子里溜达,看到小赵坐在房门前玩手机,推开栅栏走过来,和小赵打招呼。小赵正在玩手机,不愿意和她闲聊,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她。黄大姐斜眼瞄瞄小赵,突然高声说:“这会儿的小年轻儿,不结婚就在一起同居,乡下来的孩子,在私人企业里打个工,那样还混!社会道德败坏到啥程度了。”
小赵吃了一惊,急忙抬头看看黄大姐。黄大姐脸上却看不出有挖苦的表情她扯着儿子,在小赵面前兜圈子。小赵心里暗骂:妈的,还小年轻儿呢!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一个大你两轮儿的北京糟老头儿,你算啥玩意儿你自家真的不知道?谁他妈的看得起你呀?还她妈还有脸说小年轻儿!还他妈有脸说什么道德败坏!
小赵脸上一块青一块紫,她也是一个嘴上不饶人的女子,不过,在黄大姐面前,小赵心里实打实地发怯。她皮笑肉不笑地冲黄大姐笑了笑,搬起坐着的塑料矮凳,回自家房间了。
“小赵,你没感觉到啊,她是来找茬的。她肯定嗅出了咱们同情她的臭豆腐味儿,心里不舒服,寻着机会来找茬儿了。前几天,吃过晚饭,我坐在咱家门口玩手机,她在那边的院子里坐着鼓捣什么。看我出来了,她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向这边走来。她装得漫不经心,好像是闲溜达,可我从她脸上腿上尤其一扭一扭的屁股上一眼就看出来,她是来找茬儿的,或者说,是来寻找心理平衡。”
“小李,你怎么特别注意到那个胖女人的大屁股了?很诱人是吧?”然后,紧接着问,“她对你说啥了?”
小李说:“不是因为她的屁股诱人,相反,我看到一个和老头子在一起睡觉的女人的屁股很恶心。我之所以特别注意到她的大屁股,是因为她的大屁股那会儿扭得有点特别。”小李停了一下,好像不愿对小赵学黄大姐的话,不过,想了想,他还是说了,“其实,她也没说啥,咱和她又没实际的厉害冲突,她能说啥?她就是找些话题和我瞎掰活。不能算是瞎掰活,是目标明确,刀刀着肉。她说大学生萝卜白菜如何如何,说外地人打工的野兔野狗如何如何。就她那点小把戏,心里头像的啥,想表达啥,我睁一只眼再捂住一只耳朵都能看出来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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