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一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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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年小学四年级,还没有学论语。
他说,那爸爸给你背。
他站在床边,摇头晃脑地就背了起来,像个学童一样。很多年后我都不能想起这一幕,因为想落泪,因为那天晚上他神色痴迷,实在背了些什么,他自己并不知道:那些字句已刻到他的记忆里,成了他的潜意识——因为那些字句于他已派不上用场。
即便后来做了不相干的财政局长,每天晚上他也必回书房坐上一会儿,他那些线装书早就不看了,取而代之的是经济、政治、现代企业管理这一类的书,摆在书 橱最显要的位置,究竟这些书他看了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整天忙得昏天黑地,恐怕也难得静下心来读点书,或许他也意识到,读书对于他这个行当,非但是无用 的,反而是有害的?
很多年后,我父亲总结他失败的一生,得出一个结论,除了授课,他别无用处。
那么现在,让我们把视线再转回那年夏天的午后,看看父亲和他的学生们,怎样坐在葡萄架底下,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说笑的情景,这清寒、平静的时光所剩不 多了——我父亲并不知道,早在两个月前,他的材料就被有关部门调走,其时百废待兴,求贤若渴,正值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春天,那也是父亲的春天 啊,他三十四岁,英气勃发,因写得一手好文章——《关于高中语文教学的几点思考》等——被组织部门看中了,说,这是个很好的干部人选嘛,先过来给领导写材 料吧。
父亲就这样成了领导的秘书,开始了他短暂、疲惫的飞黄腾达之旅。
也就是这年夏天,我奶奶说,她看到一片紫云从我们院子上空流过;紫云当然是吉祥之云了,我奶奶心想,莫非儿子就要走鸿运了?大太阳底下她把双手一合,咕哝了几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颗心跳得“咚咚”作响。
我父亲笑她的附会,因为紫云也流过别的人家了。
我奶奶说,那不管,谁看到了谁作数。
不管怎么说,我父亲的升迁给奶奶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每天烧香拜佛,为的就是让他升官,发财,养儿子(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
父亲的升迁也给我们家族带来了荣光,我们许氏家族洋洋上百口人丁,几十年间就很少出过官绅、秀才、有钱人,现在父亲一步登天,“把这些都占了”。我有个堂爷爷颇有点见识,告诫父亲说:小心点,共产党的官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它既能抬你,就能灭你。
多年以后,这话竟成了谶语!
想必父亲在那年秋天,也听到了这句谶语,但是他没往心里去。那年秋天,来家里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亲朋好友、紧邻旧交……我们全家迎来送往,断断续续忙 了一个多月,就连七岁的我也被当个人用了,端茶送水,偶尔也被支使出去买糖果糕点——我简直是满怀喜悦,一路飞奔跑到小卖店,再一路飞奔地跑回来,末了还 不忘向母亲报账,我买的是最便宜的糖果。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
就有人说,你很快就会吃上最贵的糖果了。
也有人把我拉进怀里,搓揉我的头发,捏捏我的小手,说,这丫头真漂亮,你看这双大眼睛,哎呀,真是可爱死了。
我也略微有些疑心,觉得人家是在奉承我——当时,我还不知道有“权力”这一说,可是我分明就看见了它,在我父亲身上荡漾着,闪着光,我知道这是个好东 西。我从七岁那年渐知人世,因为父亲的发达,把我卷进了一个纷繁嘈杂的群体,家里常常门庭若市,一群人走了,一群人又来了,是从这一年开始,我额外得到太 多人的疼爱关照,直到十二年后父亲入狱,一切戛然而止。
我从来没有责怪过这些人,这是真的;即便很多年后,我也记得当年的自己,怎样沐浴在屋子的日光里,家里充满欢声笑语,简陋的客厅也自蓬荜生辉。才七岁 啊,可是我的心也因晓得感激而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定是抬起了头,我要看看他们,他们的笑容,友善的眼神,嘴里喷出来的烟的气雾……直到今天,我仍 感念他们给予我的欢乐尊严,他们坚持了十二年啊!只是我的喉咙现在涩得发疼。
那年秋天,我父亲坐在客厅里,接受各色人等的祝福,他架着腿,微笑着,他的态度几乎是谦卑的,破例很少说话了。我想他一下子还不能适应。我父亲很少觊 觎什么,他出身寒门,一没有关系,二不走后门,况且他也是个老实人,暂时还没那么多的想象力。至少在那年夏天,他坐在葡萄架下扯闲篇的时候,我们已注意到 他恬淡无欲的表情,穷则独善其身,他在他的角色里深深地沉醉了。
可是突然一阵晴天霹雳,我父亲抬头看看天,简直忍不住要笑了。嗯,他也想“达则兼济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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