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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八章

  八
  
  玛曲行动的那天天气阴沉,似乎风雨欲来的样子。但他喜欢,他甚至觉得天公很作美,给了他一个如此合适的天气。
  
  他出门的时候先是做好一天的饭菜,反正李珍芳还懂得怎么吃饭。这天玛曲比别人穿的都多,人家穿短袖,他穿长袖;人家穿短裤,他穿棕色的肥大长裤;人家穿凉鞋或者拖鞋,他脚上蹬了双极其厚实坚硬的黑皮鞋。他的穿着就像他今天要做的事一样可怕。但玛曲自己没觉得不对,他把那瓶硫酸揣进左边的裤兜里,再用左手紧紧攥着,攥出了湿滑的汗也不舍得让瓶子透一下气,好像要把汗水和手心的灼热透过瓶子融入硫酸。连着两天,玛曲做什么事都用右手,他的左手像是没了。
  
  玛曲像上班一样,早上八点就到了荣嘉小区。他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吕兰家楼下不远处的花园,在这个树多草多以绿色著称的城市,连小区花园的树树草草都遮天蔽日,极其有利于玛曲的潜伏。他就像真正的特务一样守在花园中,和别的来此休闲纳凉的人不同的是,他的左手始终都揣在裤兜里。花园里从早到晚都有人来人往,这些人看着玛曲都觉得奇怪,但总想不出这个胖子怪在哪里。
  
  第二天,他还是像上班一样去了荣嘉小区,比昨天早些,七点半他就到了花园。这回他换了个短袖衣服,鞋也换成了运动鞋,但裤子仍坚持昨天的,因为除了这条,玛曲竟寻不见一条更合适的。


  
  其实第一天玛曲不是没有见到那男人,他看见了一次,只是没有下手。没有下手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气候,玛曲认为中午太热,这么热的天做什么事都容易让人失去水准,何况还是第一次干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比如花园里正在玩耍的几个小孩,这事毕竟残忍,让孩子们看见是明显不合适的;再比如吕兰,那男人出现时吕兰全在身边,那男人总是扯住吕兰的手,就像以前玛曲总扯住吕兰的手一样。虽然那男人也肥肥的,长得也不好看,但吕兰却是一脸幸福,一脸真正的幸福,看起来比和玛曲在一起时的幸福还要真实。这让玛曲愤怒起来,但旋即陷进深深的悲伤,然后他像一个真正的窝囊废一样,埋头落下几颗泪。在别人都去午睡的时候,悲伤的玛曲回家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一样无力,别说泼硫酸,怕是再在花园坐下去,整个人都会崩塌掉。
  
  第二天玛曲见了那男人两次,一次是早上八点五十,那男人照样扯住吕兰的手从楼洞甜蜜蜜地走出来,就好像他就是吕兰的老公。那男人扯着吕兰走到漂亮的小车跟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亲热地看着吕兰坐进去,才又关上,自己来到车的另一侧。小车无声地离去时,玛曲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奇怪的是,他的愤怒仿佛少了些,多的是那种扯心扯肺的失落与悲伤。他就这么坐在花园里,两眼空洞地发呆,左手照旧抓着裤兜里的硫酸瓶子,只是力气小了许多。直到下午,玛曲才又见到那男人和吕兰,但他几乎连冲上前去泼硫酸的冲动都已经消失,他又饿了一天,没有一丝力气。
  
  第三天,玛曲本来是有机会的。那男人居然自己下来了,玛曲也悄悄跟了上去。他看着那男人着急地进了家药店,又着急地走回小区,那男人走路很快,把玛曲跟得气喘吁吁,他几次想冲上去下手,但路上的人来人往都让他犹豫不决,另外那男人走得也实在太快。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进了楼道,玛曲也跟了进去,可他刚走到二楼,就听到好像是从四楼传来的关门声。
  
  玛曲又坐回了花园,刚才的一阵折腾让他疲累至极。可还没等喘息片刻,他就看见那男人半搂半搀着吕兰走向汽车。吕兰脸色苍白,脸疼痛的神情,但她是那么放心地靠在那男人的臂膀中,看上去如此美好,也让玛曲格外心碎。
  
  车走了,他傻了,像是被人掳走了灵魂。呆坐了一会儿,玛曲突然笑出声,把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站起身像是散步一样,慢慢走到小区门口的一家小超市。
  
  老板,你这卖什么啤酒?玛曲问。
  
  漓泉、青岛、山水、雪花……
  
  最贵的是?没等老板把话说完,玛曲又接着问。
  
  哦,有纪念版喜力,二十元一听,你要吗?
  
  要两听!

  
  玛曲特地用左手从上衣口袋摸出张百元钞,然后用右手接过找头,左手提起啤酒,好像很多年没用过左手现在终于要狠狠使用一样。他回了花园,坐在草地上一块巨大的观赏石旁边。这里僻静些,也恰好可以遮挡花园里其他人的视线。
  
  玛曲沉重地坐在石头旁边,还让一个肩膀靠上去,才显得很吃力的样子从塑料袋中掏出罐体积满水气的冻啤酒,利索地抠开,痛快喝上一大口。接着他把啤酒放在草地上,左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裤兜里掏出那瓶硫酸。三天时间,瓶子已经被裤子和玛曲的手磨得光亮无比,看上去比新的还要新。玛曲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又喝下一大口啤酒,然后在衬衣上抹干手上的水气,左手抓着硫酸瓶,右手小心拧开PE盖,他的鼻子周围立即盘旋起酸酸的味道,这种恐怖味道的弥漫让玛曲的手多少开始颤抖,瓶子里略显黏稠的浓硫酸也跟着晃了晃,像是随时都会跳出来。
  
  他愣了一愣,又抓起啤酒灌了两口,然后把硫酸瓶轻轻举起来,慢慢倒进石头的一个缝洞,石头立即长出浓烈的泡沫,还伴着刺鼻的白烟。玛曲就紧张起来,不再残害石头,他把硫酸瓶子放在草地上,用手迅速在地上刨了个小坑,仔细地拿起瓶子,将剩余的硫酸全部倒进土里。土似乎对硫酸并不在意,像吸水一样把硫酸瞬间喝了个干净,偶尔有个小石仔或者沙粒绝望地冒一下泡,留下一点焦黑。倒完硫酸,玛曲把瓶子埋进了土里,刚才刨坑时刻意留下的草皮也被玛曲重新铺上,只是还没等他把啤酒全部喝掉,那些刚才还青翠的草就迅速枯萎。

  
  二十块钱一罐的啤酒跟两块钱一罐的啤酒对玛曲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两罐下去,他依旧天旋地转,他就干脆睡下了,睡在了被他伤害过的石头旁边,鼾声如雷。很多在花园休闲或玩耍的人都看到了他,那是一个长得难看的胖子睡在花园的草地上,上衣和鞋子都光鲜,裤子却像从垃圾堆里刚捡的。
  
  玛曲回家的时候拎回了一斤生猪肚,一斤酱牛肉,那晚他吃得很饱,也睡得很香。
  
  中午的繁忙过去,玛曲给吕兰拨了个电话,她一如往常地关机。玛曲微笑着发了条简单的短信:我已经签字,等你方便的时候办手续。半个小时,吕兰的短信就回了过来:明天上午九点,青秀区民政局见面。虽然玛曲觉得自己已经想顺畅了一些事情,但这条短信就像一个冰冷的雪球,直接砸进了心脏,把他冰得浑身一软,心也像被狠狠捏了一把。但他挺住了,既没有晕倒也没有哭泣。
  
  他在第二天如约前往。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门面越来越漂亮,和玛曲结婚时相比豪华了许多,硕大的金字一溜排开在房子上方,在阳光的照射下很是夺目。
  
  玛曲从八点五十等到了九点二十,终于等来了吕兰。
  
  吕兰像是一个人来的。
  
  尽管做了许多思想准备,玛曲见到差不多离开月余的吕兰,心还是剧烈地混乱了,这还不同于在花园蹲守时的见到,因为吕兰离他很近。他的手有点哆嗦地把签上自己名字的协议书递给吕兰。他的另一只手也在哆嗦,这只手攥着两张鲜红的结婚证,结婚证也跟着哆嗦,像是恐惧最后的命运。
  
  工作人员没费任何口舌,就问了一句“有孩子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爽快地把红色烫金的结婚证收回去,再把红色烫银的离婚证给出来,顺便提醒玛曲吕兰到派出所变更一下户口。
  
  出得门来。吕兰停住脚步,说,玛曲,你等我稳定了,我再把木瓜接过来好吗。
  
  他却没有话,他好像没了心一样,任由阳光、空气、噪音和吕兰的话袭击自己。玛曲突然后悔起来,他张着嘴却察觉不到呼吸,但眼睛似乎还有知觉,眼睛跟着吕兰穿过婚姻登记处前的街道,再往右走了几十米,走进一辆车里。
  
  车就这么走了,玛曲半张着嘴晃悠着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来到大街上。他的右手攥了那张红色烫银的离婚证,像招摇的旗帜。每个眼神好的人都能瞅见国徽下面“离婚证”三个字。这三个字仿佛烫到了眼神好的他们,他们像躲开传染病人一样躲开玛曲。
  
  他并未悲伤太久。
  
  他曾经悲伤过,还悲伤到极点过,悲伤到极点的人往往会一下子平静下来,就像一颗坏牙,曾经让你疼到辗转反侧,可时日长久,牙坏到彻底时便不疼了,不疼了你便不会在意,尽管还有黑色的牙根在牙床里滋生病痛,等待着某一天爆发。玛曲就这样不疼了,虽然心还很空,虽然浑身还软,但终归是不疼了。
  
  就像不回来接她的木瓜一样,吕兰似乎也无意回来拿她的化妆品、鞋子和许多东西,玛曲打去电话,她便说不要了,请他代为处理。他就买回几只防潮的大整理袋,把吕兰的东西装好,再塞进一个硕大的壁柜,一个壁柜居然装不完,他又将一些东西挪进差不多空掉的衣柜。一切停当时,玛曲轻轻锁上柜门,像是要遮掩一些真相,又像是决绝地抛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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