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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四
  
  吕兰的离开毫无征兆。
  
  在吕兰去了夜总会上班后,玛曲就很不放心吕兰的安全,强烈要求接送吕兰,吕兰没有同意。其实玛曲也没办法接送,一是有木瓜和老母需要照顾,二来他不会开车,也丝毫没有学车的欲望。玛曲很乐于坐车,每次坐在副驾驶位上,他就会瞅看专注开车的吕兰,瞅着瞅着心里就有无数甜蜜和幸福的火花。
  
  玛曲于是每晚等着吕兰。他会开着电视,却不要声音,他要时刻听着吕兰回家的脚步。一般的夜晚,吕兰的高跟鞋会在凌晨三点左右响在楼道里,到了周末,这个时间会迟一些。而且高跟鞋的声音也不尽相同,如果鞋的声音很重,就如同踢疼了玛曲的心,他知道,今晚的吕兰肯定累坏了。如果鞋的声音轻,玛曲就会莫名高兴。但不管轻重,高跟鞋的声音都像冲锋号一样,玛曲睡没睡着都会第一时间清醒,冲到厨房打开火,准备吕兰的宵夜,然后等有敲门声再冲过去开门。
  
  吕兰跟玛曲说离婚的那天晚上是个周末,她回来的特别晚。高跟鞋的声音和送牛奶的人制造出的“叮咣”声几乎响在同一时刻,玛曲下床开门,吕兰手中提着一包东西走进来,显得很疲累,玛曲想接过那包东西却被拒绝。吕兰自己把东西放在了饭桌上。他心疼地说,阿兰,洗洗睡吧。吕兰没有应承,进了卫生间,关上门传出很大的水声,这水声让玛曲隐隐有些不安,愣愣地站在客厅。终于水声停止,吕兰出来,脸手都洗过,只是没有洗澡,仍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玛曲刚想问,吕兰却一招手,玛曲,来坐下,一起吃点东西。


  
  玛曲忽然记起,很久没有和吕兰一起吃过饭了。别人吃早饭时他们睡觉,他上班的时候吕兰还在睡觉,他下班时,吕兰已经去上班,两个人就像共用一个巢的两只鸟,觅食时间不一样,甚至连飞来飞去的天空也不相同。
  
  于是,玛曲就很激动。他跑去洗干净手脸,笑笑地坐在了吕兰的对面。吕兰带回来的食物挺丰盛,特别是有两个人都喜欢的盐焗鸡翅。玛曲伸手拿起一个,将鸡翅从翅根处扭开,再把翅中和翅尖放进吕兰的盘子。玛曲满心欢喜地吃起翅中,一个小小翅中,看似在嘴边随意转动两下,他就把肉全转进了嘴里,他嚼得很快活,甚至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在他快要把肉咽下去的时候,却发现吕兰没有吃,玛曲惊诧了一下,那团鸡肉就未经允许滑到了喉咙口,他只好咽下去,但咽得很艰难,差点噎出泪来。
  
  怎么不吃,阿兰?玛曲问。
  
  玛曲,我……玛曲。过了很久,吕兰也没说出什么话。
  
  到底怎么了,阿兰,你说啊。玛曲不吃了,着急地看着他的阿兰,手中还有鸡骨头,他用手指把那鸡骨头死命地捏着。
  
  ……咱们离婚吧。又是很久,吕兰抬起眼睛盯着玛曲,目光里尽是疲惫与坚决。


  
  玛曲的鸡骨头终于掉落下来,还难看地砸在盘子上,“当”的一声脆响。这声音仿佛是条蛇,“嗖”地蹿进他的耳朵,在玛曲的耳朵里盘旋几下,又蹿进他的脑袋搅了搅,然后一头扎在他的心上,蛇有牙,把玛曲的心啃破,还要啃出无数个小洞。这可把玛曲疼坏了,疼得他一声低吟,浑身一紧又一软,要不是椅子撑着,他似乎就要倒下,死在地上。
  
  老天爷却总不让人轻易死掉,玛曲的眼睛似乎还管用,看见吕兰的小红嘴“吧嗒吧嗒”地说着什么,只是根本听不清楚。
  
  玛曲端详着吕兰的小红嘴的时候,吕兰是在很严肃地说,玛曲,你看能不能这几天办手续,协议书我写好了,等会儿拿给你看。
  
  吕兰果真就起身去拿离婚协议书,协议书写好一段时间了,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开始她还想藏得隐秘一些,衣柜顶的衣服盒子和床下的鞋盒子她都想过甚至翻出来过,可她终于没藏,玛曲从不乱翻她的抽屉。
  
  吕兰回到餐桌边的时候,玛曲不见了,房门大开着,像一张惊呼的嘴。虽然已是下了狠心离婚,但这个场面还是让吕兰心惊,那黑洞洞的门口似乎要把她的灵魂拽出去。吕兰几步走到门口,把门带起来,还就近把身体倚在门上,劫后余生一样,很久都没回过神。

  
  吕兰把两份协议书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规整地摆在餐桌上。她快速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细软,只用了两个箱子,她仿佛就把和玛曲的过去全部装了起来。走的时候,她还到李珍芳的房间看了看木瓜,木瓜满意地抱住李珍芳的一条胳膊,把头放在李珍芳的胸前。吕兰抬手想摸摸木瓜的脸,但手快要摸到木瓜时又停住,转身坚决地走掉。
  
  玛曲像梦游一样走了一阵子。那时候差不多是早上,连凌晨班的清洁工都把垃圾车送回了中转站,蹬着自行车疲惫地回家。送牛奶卖报纸的也骑着各种各样的自行车,从他身边疾速驶过。凌晨还要奔忙的人,没谁有心思理会像玛曲这样凌晨还在瞎走的人。只有那些在深夜和凌晨呼啸而过的出租车,见到玛曲才会慢下来,司机们向他行注目礼,见玛曲实在没有坐车的意思,才失望地狠踩油门,极快地消失在空旷冷清的街上。
  
  玛曲一直在想吕兰为什么说要离婚,这简直是件超级奇怪的事,他甚至还想出了上百条原因,长得太肥?穿得太土?没有钱?做爱时间太短?在一起时间太少?吃饭大声?上回出去吃饭忘了多点几个她喜欢的菜?对木瓜还不够好?……
  
  这些原因被一一否定,他只保留了一条,而且坚信这一条,肯定是阿兰太累了,又觉得自己现在对她没有以前那么好那么关心,才说离婚试试我的。再说,吕兰还有木瓜,那可是她亲自生的儿子,离婚了还有谁像我和李珍芳那样对木瓜好,她不会离的,绝对不会离的。玛曲恍然大悟了,同时对自己的蠢笨和冲动感到一万个羞愧,他急切地往家奔跑,奔跑中还没忘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玛曲扇得自己很疼,也只有疼才能堵住从每一个毛孔涌上来的羞愧与自责。

  
  玛曲果然一口气跑回了家,看见吕兰的绿色小车还在,他就稍稍放了心。他轻步走到家门口,先是把耳朵贴在门上,门里一片沉寂。他出走得太急,没带钥匙。玛曲把手伸上了门,想敲,迟疑良久却终于没落下去。收回手,玛曲站着想了想,就让自己像只流浪动物一样,蜷坐在门口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上。开始他把脚伸在了第三个台阶,想事情,后来困了,玛曲就把脚收在第二个台阶,头压着膝盖恍惚睡去。
  
  是一声尖叫把玛曲惊醒的。早起的邻居要上班,一开门就看见了蜷在楼梯上的玛曲,睡着的玛曲的胖身子扭成了令人惊讶的一团,像一只表皮破烂的大皮球又像是一团被扔掉的棉被,反正怎么看都不是像样的东西。他被尖叫瞬间惊醒,忙向邻居投以笑脸。邻居却像是怕了,眼神晃了晃,关上自家的门,还用钥匙在锁中拧了好几圈,才转身下楼。玛曲愣了愣,站起来敲敲自家的门,没有应答,玛曲加了点力,还是没有动静。他急,一把拧住门把手,门居然开了。玛曲立时忐忑,吕兰肯定很生气,他想。进屋,轻轻带上门,小心地说,阿兰,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
  
  阿兰,我回来了,你吃饭没?
  
  没有回答。
  
  阿兰,我知道是我不好,知道错了,你饿了吧,我马上给你做饭。
  
  还是没有回答。
  
  玛曲就有点出汗了。
  
  李珍芳?木瓜?你们在干吗?玛曲走到李珍芳的卧室门口,李珍芳和木瓜还在专心地拆毛巾被,最近,这一老一小拆毛巾被的速度明显加快,看来十条毛巾被用不了一年就会被拆光。李珍芳的床上还放着两块面包,面包已经被吃得七零八碎,床上一片狼藉。玛曲把饭放进微波炉,又给这一老一小炒了两个菜,看着两人吃完才收拾盘碗出来。
  
  餐桌上那两份离婚协议让玛曲感到胆战心惊,惨白无比的纸张上,“离婚协议书”五个字像黑色的钉子一样钉在上面。字告诉玛曲,因为感情破裂,吕兰要离婚,吕兰还什么都不要,慷慨地把车啊房啊存折什么的全部留给玛曲。吕兰还极其诚恳地把木瓜托付给玛曲,因为玛曲对木瓜是真的好,而跟着她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只能受苦。
  
  吕兰还写了什么,玛曲没有看完,眼泪盖住了他的眼睛。他向卧室走去,还在脑子里想,找回吕兰,一定要问问她什么叫感情破裂,懂不懂什么叫破裂。如果吕兰不太懂,玛曲就决定告诉她,破裂就像是锅被锅铲铲烂了,碗碟落在地上磕碎了,那锅就成了废铁,碗碟就成了烂瓷片。玛曲还要问问吕兰,什么时候自己重重铲过这个家,什么时候自己摔碰过感情的碗碟。
  
  卧室空寂,床整洁得也不像正常的床。玛曲腿一软,崴在了床前的地板上,悄没声地哭起来,崴着哭累了,他就跪着哭,跪着哭累了,他就蜷在床上哭。哭到后来,玛曲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屋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被黑暗占领,显得毫无生机。玛曲摸黑爬起来把自己弄进了卫生间,悲伤地撒了泡尿,悲伤地看了看镜中自己浮肿的眼,悲伤地走出去看了看依偎着睡去的李珍芳和木瓜,又悲伤地来到客厅的窗边,掏出手机拨吕兰的电话。
  
  电话是通的。
  
  阿兰啊,你在哪里?你回来吧。玛曲尽量压抑着悲伤说。
  
  你别这样,我是想给你时间考虑考虑。吕兰很平静。
  
  阿兰,我们不考虑了,你回来吧。有什么事不能回来说呢?你回来吧,你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你别这样了玛曲,协议书你也看了吧。我知道这有点难以接受,可我也是真的想好了。你不是一直说要永远对我好吗,现在这样也是对我好。
  
  我是想对你好,可你回来行吗?我弄不明白啊阿兰,你说我们感情破裂,我真的弄不明白啊阿兰。
  
  玛曲,你放了我好吗……

  
  阿兰啊,你回来吧,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商量个事,只是我没敢说。现在我说了吧,我想让木瓜上康复学校,我都打听过了,学校好得很,木瓜到那里能学不少东西。阿兰,木瓜也想你,阿兰,你还是回来吧。
  
  ……
  
  吕兰已经挂了电话,玛曲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如果你住得离玛曲够近,而且正不怀好意地举着望远镜想要看点什么,你就会看见玛曲,他正举着手机贴在自己油腻的耳朵上,头上冒汗,眼中冒水,喋喋不休,像一只被遗弃的猪,对着空空的食槽哼叫悲哀。而且你很快就会厌烦这个场景,把望远镜从他的肥头上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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