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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新墙河边到长沙城下上篇

 
  长沙岳麓山,第九战区指挥部,9月17日。
  
  薛岳面对案头杨森及战区侦察分队发来的电报陷入沉思。
  
  战区侦察分队侦知,岳阳至新墙河北岸日军部队有第3、4、6、40师团和另5个支队的番号,第6师团长神田于16日下午在一群参谋人员陪同下视察新墙河北岸,神田用望远镜朝南岸守军阵地望了许久。另据在敌后窃听日军有线电话得知,11军曾通知各师团做好9月18日发起进攻的准备。
  
  尽管日军动向如此明显,但这次薛岳认定阿南是在正面佯动,企图将战区主力吸引到正面而在两翼突破后包抄过来。他的这个想法一经形成,就谁也不能说服他。
  
  薛岳从一份介绍阿南的资料中得知,此人用兵一贯真真假假,越是明显的迹象就越是可疑。当情报显示日军连架设浮桥的器材都运到新墙河岸边时,他还对参谋长说:“不忙,明天再看。”
  
  薛岳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明天。
  
  9月18日拂晓,第11军司令官阿南惟几主持了例行的默祷仪式之后,雪亮的指挥刀指向湘北,中日两军的一场恶战拉开大幕。
  
  阶段之一:铁军受挫
  


  防守新墙河一线的部队为欧震第4军。这支部队曾屡屡建功沙场,北伐时期斩关守隘,赢得“铁军”美誉,抗战开始又打过许多大仗。军下辖张德能59师、陈侃90师、柏辉章102师和刚划归军指挥的60师。大云山之战,第九战区和27集团军将59师和102师大部调走,60师跟随集团军做预备队,防守阵地的便只剩90师和102师一部。
  
  18日天刚亮,新墙河前沿的老兵们就感觉出一种异常。
  
  飞机轰炸几乎每战都有,但这次数量多、密度大、重磅炸弹多。两个波次,就将南岸的工事摧毁殆尽。
  
  紧接着是步兵进攻。小塘、四六方、潼溪桥、杉木桥等处,每处都是数十辆坦克为先导,势不可挡地向前推,步兵跟在坦克后面,冒着守军的弹雨强行渡河。
  
  湘北并不宽阔的进攻正面,并列着日军4个师团,如4只凶猛的野兽扑了上来。守军的老兵们很少见过这么可怕的阵势,薛岳没想到竟是这样,原定坚守3天的第一线阵地怎能抵抗数倍于己且炮火占据绝对优势的日军?只两个小时,日军首先在102师防线突破,之后迅速转身包抄90师。薛岳无奈,下令两部撤至第二道防线,新墙河失守。
  
  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此时还在大云山组织5个师兵力合围40师团重松234联队。


  
  大云山上打来打去,两个师团变成一个。再打,一个师团变成了一个联队。杨森自1906年从军至今35年,似这般上当受骗的经历也属罕见。原想尽早解决大云山之敌回守新墙河,却被重松联队拖在深山密林中欲打不能、欲走不舍。正要加一把劲再打一两天解决战斗,却如他所料,18日日军果然攻打湘北。
  
  18日上午,杨森扔下这块“鸡肋”,下令放弃重松,将各师调回新墙河。但刚到9时,日军已突破一线,他急令各部队超越到11军之前拦截、侧击。一线至二线之间只有少数警戒部队而并无主力,二线部队也是按第一次长沙会战时设置的,无法抵御如此集中的敌军。
  
  守军兵力不足不能构成逐次抵抗,日军长趋直入如入无人之境。58军和第4军的这5个师看着地图同日军赛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到日军前面。不但如此,第4军军长欧震带着军部指挥作战时也被一支穿插进来的日军咬住,被追得狼狈不堪。
  
  李如品,安徽泾县人,曾任第4军警卫营2连上士班长。慨谈当年,他说八年抗战就属那次打得窝囊:
  
  “军部设在新墙河以南一个叫林塘的小村庄,距离新墙河前沿阵地仅仅二十几公里。军部靠前设置,这是‘铁军’的传统,是为了显示指挥官不怕危险,与弟兄们同生共死。那一仗没想到敌人突破阵地那么快,打响没有多长时间,军部就要转移。我们警卫营的任务是跟随军部担任警卫。
  
  “连长常铭礼安排我们排给军部装车,抬那些一个比一个沉的大箱子时,我看见军长欧震在打电话。欧震平时话不多,好像时时在想事,对士兵很严肃,但也不像有的长官专爱训斥当兵的。在军部见过军长几次,要说印象深,就是他脚上那双皮鞋,总是亮得反光,听说他留过洋。
  
  “不等全收拾好,就听见村西南方向响起嗒嗒的机枪声。哨兵报告:发现敌人来袭,人数不明。
  
  “当时跟随军部的是我们警卫营(4个连共600多人),还有村西北角军预备队中的两个营。
  
  “我放下手中的箱子,一口气跑回连部。连部在村小学里,村里农民早撤走了,只有两个甲长。连长已经知道了情况,他一边打绑腿一边对我说:‘快带上你们班跟着副连长走,一定要把敌人挡在村外边。’
  
  “我看见现在的军官选警卫员都挑长得细皮嫩肉的,像女娃似的,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们警卫营,包括军长的贴身卫士,都是一色的黑大汉。我们班12个人个个膀大腰圆,提一挺机关枪就像一般人拿步枪。我们一个班就有3挺轻机枪,每人还有一支手枪。平时没事就练枪法、练力气,战斗力很强。那时候的警卫兵,是要能背上长官跑几十里地的,不怕死的。

  
  “我带上全班跟着严副连长冲到村西南角。村外有一片坟地,警戒这个方向的本营1连已经和鬼子交上火,副营长在这里指挥。1连长刚从一个房顶上下来,见到严副连长说:‘这个方向大约有敌100多人,不知道其他方向还有没有。’严副连长说:‘我带我的4个班迂回一下,摸摸鬼子的底,合适就吃掉他。’立即请示副营长,副营长同意,又从1连拨出3挺机枪给我们。我们跑步绕到村南,钻进一片苗圃林,向村西南抄过去。
  
  “还没有钻出树林,敌人的机枪就打过来了。苗圃林种得太密,难免碰上树枝。我们贴着地皮向前摸,副连长传口令:准备手榴弹。
  
  “向后看看都跟上了,副连长才喊一声‘冲啊’,带头冲出树林。
  
  “严副连长是黄埔毕业,人们说黄埔生打仗时都是冲锋在前的,别人不知道,我们营的几个都是这样。
  
  “我们也叫喊着‘冲啊’、‘杀呀’地跟着副连长冲出小树林。敌人在前面四五十米处,听见喊声忙调转枪口向我们射击,晚了!我们把手榴弹甩出去就卧倒出枪向敌人射击。这时1连也朝村外冲,敌人挡不住,纷纷后撤。一看,不少于200人。敌人吃了亏,丢下十几具死尸。


  
  “我们不敢追击,由严副连长带领回到村里。副营长在路口站着,他夸奖2连打得好,同时,命令我们马上跟上军部转移。
  
  “刚抓起背包往身上系,村外枪声大作,鬼子们又来了。军预备队的两个营顶上去,军部的大车小车一辆辆呼呼地开出村子上了向南的路,我们跑步跟在后面。不到半点钟,敌人追上来了,有骑兵,还有一辆拉着满满一车步兵的大卡车。
  
  “看来新墙河真的丢给敌人了,要不怎么汽车还能开过来?
  
  “营长姓蒋介石的蒋,他命令我们2连由副营长指挥担任掩护。营里有一个炮班,两门迫击炮,全留给了我们。
  
  “来不及构筑工事了,我们分散在道路两边各自找好射击位置。回头看时,军部已经走远。
  
  “敌人越来越近,先是五六十名骑兵,抡刀舞枪、大喊大叫冲过来,卡车在后面,已经能看见车头上架起的两挺机枪。
  
  “副营长大喊:‘弟兄们沉住气,瞄准了再打,今天晚上杀猪喝酒。’
  
  “本来是想引大家一笑,可谁也笑不出来。
  
  “开始了。我们在600米至200米之内大量杀伤敌人,只见一个个鬼子兵从马上摔下来。有一匹马中了弹还拖着个死鬼子一直跑到离我只几步远才倒下,把我吓了一跳。
  
  “卡车上的敌人下车摆开战斗队形,一组一组交替进攻,我们用机枪压制着不让他们靠近。副营长指挥两门迫击炮向敌人密集的地方和机枪位置‘吊’。
  
  “有一门迫击炮突然发生爆炸,两名炮手当场阵亡。我至今也没想出是什么原因,迫击炮弹的引信在那个尖尖上,怎么会在炮膛里爆炸呢?
  
  “卡车上下来的敌人共约40人,两次冲锋被我们打退,伤亡约在十几,骑兵伤亡大,不敢再战。副营长命令,乘敌人停止进攻,赶快撤退。这时天已过午,大约是在两点钟。
  
  “一直都是跑。怎么不累?累也得跑!
  
  “一面跑着,我听见连长对副营长说:其实可以吃掉这些敌人。
  
  “副营长瞪他一眼:吃掉吃掉!又忘了咱们是干什么的了!
  
  “我是1939年底从102师305团2营机枪连由班长职务调来警卫营,任副班长。常连长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当兵,我说不是为了打鬼子谁上这来?连长说:‘很好,但警卫营的任务首先是搞好警卫,这是最重要的。’
  
  “我在下边是机枪班长,那时候可真过瘾!上军部两年,整天看别人打仗,心里有时也痒痒的。一次什么节日,喝酒喝多了,找到连长说:‘还是让我回102师去打机枪扫鬼子吧!’
  
  “连长也喝得不少,嘿嘿一笑说:‘活够了?还是老老实实在这蹲着吧!人生是怎么回事?你懂个屁!等胜利了,回家娶上媳妇,好好过日子吧……’
  
  “又有敌人追上来。百余名骑兵,4辆卡车,追着打。连里分出一个排将其中一股敌人引到另一条路上。那个由严副连长带领的排后来没有一人活着回来。副营长带我们与另一股敌人打。我们的人阵亡20多,伤30多。我们渡过一条大河才摆脱了敌人,黄昏时追上了军部。但天刚黑下来,又遇大队敌军追来。这支号称‘铁军’的部队,军长和军部像是被敌人盯上了,被赶上了幕阜山,第二天早晨才算脱了险。”
  
  “那一仗真窝囊!”他总结说。
  
  阶段之二:汨水围歼
  
  日军总攻开始,薛岳如梦初醒。调整兵力已来不及,全局的兵力优势变为日军所到每一处的兵力劣势。他急电重庆军委会,请求蒋介石速从其他战区调兵来援,以免形势恶化对全国战局产生严重后果。
  
  只一天之间,岳麓山也不再安全了。18日黄昏,薛岳将战区指挥部南迁至朱亭。
  
  重庆,军委会作战室。


  
  蒋介石与几位高级军事幕僚们如同在看一盘不好走的棋,围在作战地图前一言不发。
  
  军队调动是需要时间的。目前湘北日军为数虽并不太多,但却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谁也挡不住的拳头,而且打过来的速度又很快。薛岳提出调三至四个作战军,在短时间内,九战区以外的部队怎么能上去这么多呢?
  
  蒋介石一时没有什么主意,在作战室一侧的走廊来回踱步。
  
  幕僚中唯一一位黄头发、大鼻子的外国人,是苏联军事顾问崔可夫。他走到蒋介石身边,一边与他一起来回走,一边说:“湘北陷于被动,一时没有什么好办法,不如在其他地方动一动脑筋。中国古代不是有一个叫做‘围魏救赵’的故事吗?”
  
  崔可夫具体建议:如果以第六战区兵力攻击日11军所辖的宜昌第13师团,阿南惟几该不会无动于衷。蒋介石停住脚步,点点头。
  
  位于湖北境内的宜昌是长江水上交通的咽喉要地。1940年6月中国军队丢了宜昌,不但长江水路被日军控制大半,而且宜昌机场成为距重庆最近的轰炸机起落地点,整日袭扰重庆的敌机都是从宜昌起飞。11军自攻占宜昌后便紧紧看守,故军委会一直未能轻言收复,何不乘此时机打它一下?

  
  蒋介石表示感谢崔可夫将军的建议,二人一起回到作战室。蒋指示徐永昌拟定邻近九战区的各战区策应湘北作战的实施计划,其中六战区反攻宜昌并务必攻克。
  
  9月20日,军委会向第九、三、五、六战区下达命令:“为使九战区作战容易,第三、六、五战区应各以有力一部出击,策应九战区作战。”命令规定:“第三战区向当面日军发动全面游击,以一部佯攻南昌;第五战区向日军发动全面游击,相机袭击据点;第六战区向荆门、宜昌之敌积极袭扰,收复宜昌,并佯攻岳阳,威胁敌第11军。”
  
  军委会电报发出后,蒋介石又以个人名义追发一份电报:
  
  蒋介石致陈诚、李宗仁、顾祝同、薛岳电联衔。限2小时到。恩施陈长官、老河口李长官、上饶顾长官、长沙薛长官:极机密。命令:兹规定各战区按照有日加强部署电令,开始攻击之时间如下:
  
  (一)第三战区于俭日开始攻击。(二)第五战区感日开始攻击。(三)第六战区卅日开始攻击。仰即积极准备,遵限实行,勿得延误为要。中正、申宥。令一无中。印。
  
  赵子立,河南永城人。黄埔6期毕业。曾任九战区长官部参谋处少将副处长兼作战科长、参谋处长及战区参谋长,参加了南昌会战,第一、二、三次长沙会战,上高会战和长衡会战。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他的意见与薛岳长官和吴逸志参谋长迥然不同。

  
  日军在突破新墙防线的同时,在湘江口两侧的上青山登陆成功,封锁了水上通道,九战区指挥部当即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组织第二线防御。
  
  薛岳提出,将第37军与26军沿汨罗江南岸一字排开,利用汨罗江天然屏障阻敌南进。吴逸志连声称是,即责成赵子立起草文书。
  
  赵子立也一直在琢磨迎敌方略,此时他向两位上级提出自己的见解。
  
  他认为以上述两个军共5个作战师兵力抵挡基本完整的4个日军师团显然力量单薄,而要等待后面的第10军和74军运动上来又要4天,只能放弃汨罗江二线阵地,在交替抵抗、互为掩护中,将两个军南撤至长沙附近浏阳河南岸设置阵地以赢得时间。这两个军到达浏阳河南岸和第10军、第74军到达战场时间是一致的,4个军合力聚歼深入战场百余公里的日军,即便那时不能在敌后将运输线完全切断,日军也已疲惫不堪,战斗力大减,赢得胜利还是有把握的。
  
  赵子立一口气将他的看法说完,薛岳与吴逸志思考片刻,薛岳决定仍按原方案部署。
  
  赵子立在心中叹了口气,立即起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起草作战文书。1小时后,体现薛岳思路的命令化作电波飞向天空。
  
  “大幕拉开时,你不知上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是哪位诗人曾这样吟咏命运?
  
  9月20日清晨,日11军情报科特情班参谋八栋中佐头重脚轻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两步才觉出耳机还戴在头上。他摘下耳机丢在电台上,出屋门后扶着楼梯,从三层走下二层。
  
  这座三层楼的建筑战前是岳州广东商行,半个多月前11军在这里开设了作战指挥部。八栋在作战室门口正遇作战参谋三元少佐向外走。三元看到他,立即过来要扶住他的胳膊,口中说:“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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