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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伊甸园(1)

那年春天,我和史蒂夫爱得一发不可收拾。在公园里,在他的车上,我们会接吻缠绵好几个钟头,我们努力探索到底是什么给我们带来了如此巨大的欢愉。这东西不可言喻,我们始终没有弄明白,而且,没过多久,我们之间又发生了很多事,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

史蒂夫来我家时都是直接去我的卧室,这样不用见我母亲。我就在卧室窗边仰头看他闪闪发光的可爱面孔,每逢此时,我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我现在依旧可以回想起他那时的眼睛,那是我所见过的最亲切、最温柔的眼眸。对我来说,史蒂夫是至尊至贵的港湾,和他在一起,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斥着幸福。

春天过去,夏季来临,我家前门廊里那四根有格子棚架支撑的柱子因络石的缠绕而变粗,周围的空气中飘浮着醉人的芳香。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史蒂夫决定同居。那是一九七二年。我不记得是谁最先提出了这个建议,不过我认为这肯定是我们两个人的主意,同居这个想法一直就在空中闪闪发亮,然后,我们都说:“就这么办。”对于这个决定,我俩达成共识。我们下了决心,并且思路清晰。时值七十年代,社会风气对这样的事也算有几分包容,至于其他几分的容忍,是我们自己给自己的。

决定同居后没多久,我骑车去了当地一家专科学校,在那里的布告板上看到了一则广告,说是山上一个小屋里有房间出租。这则广告很符合我们的要求,可我给房东打电话,他却说不租给情侣。我简直失望透顶,却也无可奈何。后来我向史蒂夫说起这件事,他居然找我要房东的电话,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噢,这是真的吗?”我心想,赶忙从钱包里翻出了那张写有号码的纸条。长话短说,史蒂夫争取到了和房东见面的机会,这使我意识到他有一些非同寻常的特质。这个家伙能使一件事从无到有。而且,从他找我要电话这事来看,我知道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那个周末,我们开着他的橘红色菲亚特汽车,去了库比蒂诺的史蒂文斯峡谷路上的最后一幢房子。我们开车经过了史蒂文斯克里克的水坝,这条路逐渐变窄,最后只剩下两道弯曲的车道,我们沿路一直驶向林木葱郁的大山深处。一路上经过许多小屋和一个酒馆,我们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条支路,再有一百英尺这条路就到了尽头,那之后就是一条羊肠小径了。我们向左行驶来到一片平坦的空地上,这里位于山谷深处,周围环绕着几座很高的山。那里有四幢笼罩在柔和阳光下的小屋。我们缓缓地把车开到最后一栋屋子边,途中看到一个沾满烂泥的猪圈里有一头大肥猪;还看到一群鸡四处漫步,从我们前面四散奔逃的时候还咯咯咯叫个不停;四只怒目而视的山羊迈着蹄子走来走去,在我们下车时直盯着我们看。一派阿巴拉契亚山脉边陲的景象,静谧而古老。

接待我们的人叫阿方索·塔托诺,他脸上挂着淘气的微笑,示意我们进屋。房子里散发着一股霉臭味。我首先注意到一个白色大降落伞从天花板上垂下来,覆盖了深色的木墙,这是用来给他正在制作的影片增加亮度的。我们顿生敬畏之情。住在这里的人是个真正的嬉皮士。阿尔(阿方索的昵称)带我们看了看木屋,木屋空间很小,光线很暗,但打扫得很干净。家具是四五十年代的,其中不乏从大自然中偶然拾到的天然艺术品,他的穿着打扮是六七十年代的风格。房子里很整齐,对房子爱护有加是这个男人在所处环境中逐渐领悟出来的,这里与我们沿途经过的单一乏味的美国郊区大牧场式住宅完全不同。我觉得既觉兴奋又肃然起敬。

阿尔大约二十五岁,看上去十分老成。他在圣何塞州立大学学习电影,正在制作一部关于他那位意大利移民父亲的影片。得知阿尔可以使用大学电影资料馆,史蒂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我趁他们聊天的工夫四下转了转,琢磨着住在那,和史蒂夫躺在同一张床上会是怎样一番情景。阿尔肯定看我们很顺眼,所以他提出他睡在客厅的折叠沙发里,把卧室租给我们一个夏天。

两个星期之后,我们搬进了小屋,在这两个星期里,我一面保持低调,一面观察我家里的变化。这期间我母亲总是偷看我,态度冷漠,在我看来,这样的做法似乎泄露了她心底深深的不安。我一直不情愿和她同住,感觉自己被关在了一口自我怀疑的深井井底,而且要想方设法不被她的残暴行为折磨,同时还要应付她的精神病。以前有好多次她曾赶我走,还吓唬我说会把我丢在海特-黑什伯里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嬉皮士聚集吸毒的地方。——译者注)。可现在我终于要离开了,她却表现出了奇怪的温柔,还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有一丝恨意,没有生气,没有力量。

我始终不曾得知这段时间史蒂夫家里都发生了什么,史蒂夫从没说起过,我觉得青少年想不到要谈论这样的事情。我曾经观察过史蒂夫一家人,所以我知道他的事一向自己做主。我可以想象到保罗对我们要同居这事肯定很反感,而史蒂夫就默默忍受,史蒂夫一向就是这么应对保罗的各种反应,这么做虽然很悲哀,却是他自己的选择。

后来,我很惊讶,我的母亲居然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很悲伤,而我们居然成功地搬了出来,保罗在事后也从没来找麻烦。和我的母亲不一样,保罗总是在采取行动之前就想办法化解自己的挫败感。虽然他时不时会发作,却从未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克拉拉则始终对这件事不予置评,显得很冷淡。她的看法只有她自己知道,我可以感觉到她并不赞同,不过她一直表现得很体谅。

搬进木屋没多久,我们就邀请史蒂夫的父母来吃晚饭,不过只有克拉拉一个人来了。现在回想那顿晚饭,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因为她欣然接受我们的邀请而感到特别惊讶。作为我们的贵宾,克拉拉表现得优雅得体,我和史蒂夫都因为她能来做客而非常开心。为她准备的饭菜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对此我们很是自豪,还像小鸟儿一样忙前忙后,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把饭菜鼓捣熟的,还询问她是不是喜欢吃,我本来还以为那天晚上气氛会很僵,大家会互相较劲,然而事实却相反,克拉拉(当时我称呼她为乔布斯太太)安静地坐着,很羞涩,很高兴,而我们就走来走去,向她展示我们有多高兴,请她吃我们最好的意大利面和蔬菜沙拉。我看得出来,她陶醉于我们的安排。而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保罗会娶她了。

夜晚的小木屋堪称我们的伊甸园。我们会随时醒来,因为彼此相守而满心愉悦,我们不必回家,因为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这又让我们大感难以置信。有些时候,我在半夜三更睁开眼睛,忽然想起我们正紧紧相偎。我可以感觉到他,鼻间充斥着他的气息,我就会伸手去摸他,接着他就被我摸醒,我们会紧紧拥抱在一起,亲吻,开心地笑,惊讶于我们靠得这么近,爱情竟能带给我们如此美妙的感觉。我们会搂着彼此,继续沉沉睡去,跟着他会把我弄醒,我们接吻,再次做爱。那段时光让我记忆深刻,因为那时是那么快乐,那么自由,而且爱情又是那么纯粹。我们年轻,怀揣梦想,我们的身体被卷入了一个由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成的旋涡中,时间和世界都被包容其中,我们拥有一切,却对这一切茫然无知。

在这一个星期里,不管我们什么时候爬上床,史蒂夫都会给我讲我们是诗人和幻想家联盟的一部分,他称之为麦田俱乐部(Wheatfield Group),有时候史蒂夫会把这个名字拼写成Weatfield。我们一起看向窗外,他说我们和其他人一起注视着这个世界。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我满心期待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对我来说,这并非一个比喻。我知道这是真实的。我这一生都对迷人的故事渴望至极,他给我讲的故事不仅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也是我听过的最美妙和最渴望的故事。我有时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小屋的墙上有一扇窗户,还可以感觉到那些诗人和我们同在房间里。

史蒂夫一向都很自恋,从他的私家神话故事中就可见一斑。我非常珍视他的神话,想要保护他这份天赐的诗意和那个无形的俱乐部,况且他已经告诉我入口在哪里。我认为,共享麦田俱乐部的某些知识就像是某种入会仪式,因为后来我发现,在史蒂夫的葬礼上,有几个人放在他棺材上的是小麦。他肯定一生都和这个麦田俱乐部保持着联系。

史蒂夫在镶有木板的深色墙上挂了一张鲍勃·迪伦的海报,就在我们床头上方。我们盖的是我曾祖母的羽绒被,从俄亥俄州开始,我的家人带着它走过一个又一个州。曾祖母的被子和煤油灯在夜里带给我们温暖和快乐。我的曾祖母把那个沙漏形煤油灯当成生活必备品。在我们这个用电的世界里,之所以会用煤油灯,是因为它具有激荡灵魂的功能,它来自一个比较简单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科技与感官联系更为密切。每天晚上把灯点亮,它都让我们觉得我们是有史以来最幸运的两个人,我们的巨大财富就是对方。煤油灯发出柔和温暖的光亮,照亮了羽绒被和那扇通往诗人世界的窗户。

那个夏天,我和史蒂夫会熬夜与阿尔及阿尔的哥哥一起看电影。在那个没有家庭录像、DVD、在线电影网站和视频直播的时代,发出嗒哒声的盘式电影放映机可谓奢华的感官享受。我们看的大多是学生电影,是阿尔从电影资料馆的档案室中翻出来的,其中很多包含东方艺术。我们看了一部又一部绚丽的神圣影像,这些影片里都带有数千年前就出现的复杂符号,例如曼陀罗和具等,据说可以创造出高境界,平衡事物、男人和女人的灵魂。那些画面非同凡响,完美无缺,六十年代那些混浊且有些卡通式的艺术永远都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九十年代末,我回过头来使用进一步的后现代、新时代、科幻小说和幻想感官这些元素,画这些神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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