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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菜帮子狭路胖头罴  鬼头蛙智取金脚魃

在李朝东这小半生里,他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目睹过杀戮,虽然眼前的画面比之他此后的经历简直九牛一毛,但他当时还是被彻头彻尾地震撼到了。以至于事后回忆起来,他只记得三种浓烈的色彩:金黄、艳红和刀子闪动的银色,却根本想不起老鞑爷是如何身入蛇腹之中又是如何把那身破烂褂子变成了一具屠蛇秘器。

蜜蛇的长躯已经散成条状。老鞑爷躬身站在旁边,那破烂褂子的窟窿里各竖起一口口短刃,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只刺猬。老鞑爷疲惫地向李朝东和菜帮子招手,两人赶紧跑过来帮他褪去身上的涨刀,他吧嗒了好一阵烟袋锅子才缓过神来。

老鞑爷说:“五年前,我用涨刀还没这么费劲,看来年岁到底还是不饶人!”

李朝东只顾盯着那具惨不忍睹的蜜蛇尸首,不知怎的竟眼圈发红。

老鞑爷说:“你这犊子倒长了颗善心!不过你也用不着难受,我今天取了它的命,那就是它的劫数到了,否则,保不齐还有多少条雄蛇要给它祸害死呢!”

李朝东琢磨了一阵,觉得老鞑爷说的也是番道理,杀一而救百,不为过,于是他又眉开眼笑起来。菜帮子也跟着傻乐,他知道李朝东就是这么个人,在兴凯湖的时候,宁肯自己饿着也把窝头尽着他吃,就为李朝东这份善这股仗义,菜帮子打心眼里敬重他。

此时已过午后,三人整点行装,套上狍皮面罩继续前进。

由于剿杀蜜蛇之事在前,菜帮子这回学精了,他不时地向老鞑爷套话,想知道见到金脚魃王要过的第二关是什么,还引用一句经典,说这叫“不打无准备之仗”。老鞑爷明白菜帮子的心思,拗不过他只好敷衍他,告诉他尽管把心往宽了放,那东西决计要比蜜蛇好对付。但临了还有补充,是在他和李朝东都听话的前提下。

道路依旧难行,且山势越发陡峭,绵延不绝的荒草仿佛人为施了大肥,排山倒海般将他们淹没。李朝东和菜帮子睁不开眼,无奈只好把自己的脑袋变成犁,靠着老鞑爷蹚路的声音前进。金脚魃的聒噪越来越刺耳,李朝东料想它们的巢穴应该不远了。

在行进的过程中,菜帮子一直跟在李朝东身后,不时伸手碰碰他的后背,生怕自己走岔出去。这时李朝东不知怎的忽然停住了,菜帮子一个没留神顶上了他,差点没撞个倒栽。菜帮子稳住身体,催促李朝东赶紧跟上老鞑爷,伸手推了他一把,可这手收回来的时候,菜帮子心头却为之一震:不对劲!怎么……摸了一手的……毛?!

菜帮子赶紧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堵在自己前头的根本不是李朝东,而是一个浑身长满黑毛、脑袋像块发面团子的怪东西!它的脸盘齁老大,跟肿了似的把眼鼻都挤没了,耸出的噘嘴上挂着涎水,正“哧溜哧溜”吸吮着,贪婪地盯着菜帮子看,异常恐怖撼人!菜帮子心肝都吓碎了,只觉一股凉气从被蜜蛇削秃了的脑瓜顶上迸裂出来,跟着他双脚蹬地,一个后空翻折出去老远,爬起身来嗷喽一嗓子:“老鞑爷!活鬼……救命啊——”

菜帮子这嗓子喊出去,只见那“发面团子”手舞足蹈就尥了过来,由于他的头部实在过大,在跑动之际跟头连连,模样着实滑稽可笑。但这会儿菜帮子哪还有这份闲心,他就跟土豆子搬家没了命地一通乱滚,什么方向概念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但待他脑海中闪出“方向”二字时,身子已然滑下了一道悬崖,亏他扽住了树藤才没掉下去!菜帮子双腿悬空,歪着脑袋瞥了眼崖下,这悬崖虽不是壁立千仞可也甚是陡峭,别说是血肉之躯,即便掉下块石头也会碰掉些边角。还好菜帮子胳膊上全是腱子肉,兴凯湖给他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儿。他一边努力扯着树藤上攀,一边在心里暗想,那“发面团子”可千万别跟过来,要是这遭大难不死,他保证以后定当洗心革面,从此再也不当小玩闹了!

可就在他觉得自己一番虔诚足以感动上苍的时候,刚刚摸上悬崖边露了个头儿,那恭候已久的“发面团子”挥起爪子就抡了过来,菜帮子脑袋一斜,刚才的努力顿时化为泡影,身子又“哧溜溜”滑下去了。这回他算是绝望了,侧耳听听,根本没有李朝东和老鞑爷的半丝声响,眼泪亦淌开了,索性眼睛一闭,去他妈的,这就要折下去一了百了!

不想在这时,那“发面团子”居然扯起了树藤,死命地往上拉扯他。菜帮子慌了神,敢情这玩意今天非要把自己当成盘中餐不可!一想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上去跟它搏斗一番,这想法冒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我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血性?!

眼见着“发面团子”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时菜帮子终于瞄到了李

朝东和老鞑爷,他们正躲在“发面团子”身后不远处。老鞑爷正冲着他直做手势,使劲地晃着行囊,又打开来,仿佛在向菜帮子传递什么信息。菜帮子恍然明白过来,老鞑爷这是让自己打开行囊,但是他的行囊里只有那盘蛇蜕——难道……这“发面团子”是为了这盘蛇蜕?

有枣没枣先敲上两杆子再说!菜帮子索性不动声色地松开一只手,打开行囊掏出了那盘蛇蜕,只见“发面团子”乍见蛇蜕立马躁动不安,挥起爪子就抄,菜帮子连忙虚晃一枪,跟着把蛇蜕掷下山崖,那“发面团子”好似疯了一般,狂吼连连,张牙舞爪奔着蛇蜕落下的方向扑了下去!这边,老鞑爷和李朝东赶紧扑倒在地,慢慢把菜帮子拉了上来。

得救的菜帮子成了一摊稀泥,抱着李朝东哇哇痛哭。哭够了又笑,最后说:“朝东,赶明儿回北京了,说什么你都得带我去隆福寺吃炸灌肠!”

李朝东说:“好!蒜汁儿管够你放!”

菜帮子说:“这下好了,你应了我,以后就绝不会不管我,直到咱们吃上那口儿了算!”

老鞑爷嗤笑一声:“你这犊子倒怪有意思的,还没咋地先拉个垫背的!”

菜帮子也不理老鞑爷的揶揄,探着头往崖下瞧“发面团子”。崖下树木葱郁,哪里还有它的踪影?老鞑爷告诉两人,这“发面团子”实则是胖头罴,极爱偷吃金蜜,到了这个季节非来不可。不过这胖头罴生性笨拙,常常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不到金蜜不说,但凡金脚魃围上来它就一通乱舞,从来没有章法,故而被蜇得屁滚尿流,痛痒之下又狂抓脸面,毛发尽落可不就成了发面团子?

李朝东说:“看来,它是闻到了蛇蜕的气味才退而求其次的。”

老鞑爷说:“这就是咱们要过的第二关了。胖头罴皮糙肉厚,这下可摔不死它,不过等它再爬上崖,咱们早取完金蜜了。走吧,也该是时候带你们见见魃王了。”

三人顺原路返回,没多久就来到金脚魃的落脚地。

李朝东和菜帮子在老鞑爷的指引下望过去,但见金脚魃们将巢穴筑于一棵数十丈高的巨树之上。这巨树委实特异,不但粗壮犹如锅炉烟囱,顶端还分有十二种茎叶各不相同的枝杈,李朝东在兴凯湖生产队时,也曾看过当地人嫁接果木,可眼下这巨树仿佛浑然天成,根本无丝毫造作痕迹,简直叹为观止!他勉强认出了那十二大枝有松、桦、杨、柞,其余便不知所以了。问过老鞑爷,老鞑爷口中皆是“遮勒穆期”、“密克特”之类的说辞,显然是依满语造出的汉音。此外在巨树周围,各色杂树环绕成围,树梢部分皆拱向巨树,俨然是在寻求这巨树的庇护,又或者是在卫戍巨树。

菜帮子问老鞑爷:“那金脚魃王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老鞑爷说:“十二大枝上各有一处巢穴,魃王轮流坐镇,到底在哪巢我也不知道。”

李朝东犹豫了一下才说:“老鞑爷,其实,有些话我早就想问您……我不明白,为什么您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却非要去取那金蜜呢?——您别敷衍我,我知道您绝不只是为了嘴上那点甜头儿,即便它再怎么世间罕有!”

老鞑爷的眼神忽而变得古怪起来,须臾过后才冲着李朝东诡秘一笑。

老鞑爷说:“犊子,容我先收了魃王再告诉你。现在你们就待在这旮儿不要动,记住我的话,看到啥邪乎的事儿都别咋唬,魃王太鬼,要是斗不死它,咱们仨就得死!”

老鞑爷话毕翻动行囊,从中拿出一物。菜帮子见此物甚像豢养蝈蝈之圆笼。在北京的时候,他在窝三爷家见过几口。窝三爷尤好鸣虫,菜帮子也曾跟他到潭柘寺附近捉过。但此物之精美却非窝三爷所藏可比,笼中亦不是蝈蝈,而是一只巴掌长的蝶类。它通体皆灰,板栗般大小的头部狰狞可怖。老鞑爷告诉两人,这东西名叫鬼头蛙,产自山后霍伦河岸,是金脚魃的死敌,唯有它才能斗得过魃王。

老鞑爷呷了一口水喷向鬼头蛙,只见它先是抖了抖翅膀,接着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继而越发横冲直撞,体上的灰色也开始渐渐泛出刺眼的银光。李朝东和菜帮子正愕然地张大嘴巴,这边老鞑爷已然提着圆笼奔向那巨树去了。

两人赶紧匍匐在地,拨开荒草聚精会神地观望。菜帮子紧张得直抿嘴唇儿:“朝东,有些话哥们儿得说在头了,要是待会儿不妙,你要听我的,挠丫的闪人!”李朝东调侃道:“去哪?找‘发面团子’去? ”菜帮子瞪了他一眼:“哥们儿没跟你闹!你不觉得这老家伙有点不对劲吗?你看咱们这路上碰到的东西,哪样对劲?还有那老家伙养的什么鬼头蛙,太他妈不正常了!”李朝东说:“你小子到底要说什么?”菜帮子压低声音:“我想起窝三爷讲过的一个事儿……”李朝东不屑:“又他妈是窝三爷!见天儿念叨,比念叨你爸爸还勤!”

菜帮子板起脸来:“哥们儿说正经的呢!窝三爷年轻那阵儿养过南洋蝶蛊,他那只蝶蛊就会变色,知道什么原因吗……那他妈就是用人骨炼的!”

李朝东说:“你怕老鞑爷回头把你也炼了?”

菜帮子刚想跟李朝东继续掰扯,猛地听见一声悠长的唿哨声。这声响刚过,匿身于巨树之中的金脚魃仿佛接到了某种指令,居然倾巢出动,十二股魃群集于一脉,山呼海啸般涌向老鞑爷。老鞑爷连忙蹲下身来,少许就变成了一座小山。李朝东判断,老鞑爷之所以蹲身定是怕站立时身体无法受重,一沙是小,但聚沙可以成塔。偏在这时,巨树上亦传来一声相同的唿哨,魃群闻听此音又都纷纷脱离老鞑爷往回飞去。跟着老鞑爷再发唿哨,巨树那边不甘示弱,两下你来我往,唿哨一声疾过一声,直将金脚魃群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李朝东看出了门道,他对菜帮子说:“原来魃王是靠唿声指挥群魃,老鞑爷在激它现身!”

菜帮子猛地撩起胳膊:“朝东快看——!”

一道金光由桦树大枝上的筑巢里射出来,仿佛炮弹出膛“嗵”的一声,直奔老鞑爷斜插过去。老鞑爷慌忙起身,还未来得及站稳,魃王已经撞上了他的前胸,老鞑爷被重击之下身子扬出去老远,那些糊在他胸口的金脚魃顿时支离破碎,几欲成了浓浆!那魃王体大如盘,撤回身体于空中铮铮振翅,它真是给惹怒了,蓄势顷刻便要发动第二波攻击。老鞑爷再也不敢怠慢,忍痛翻身打开圆笼,腾地一下鬼头蛙飞出笼外,直面迎击魃王。两物一银一金,风驰电掣大撞击,“嘡啷”一声,魃王被弹出去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头!

李朝东心道,这鬼头蛙果然非同寻常,想来灭掉魃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不禁长嘘出口气。岂料那魃王受挫之后反而斗志更盛,连续数次与鬼头蛙近身鏖战,虽每每受挫却也让鬼头蛙不敢轻觑。金光银羽间,不知不觉一刻钟过去了,李朝东和菜帮子便开始有些焦躁起来,胳膊也酸了,正想试着活络筋骨,再一看魃王已然落荒而逃,直奔巨树筑巢。鬼头蛙趁势追击,眼见就要将其擒住,不想魃王逃脱是假,施计是真,猛地兜住身体下移,接着忽然纵起身来倾尽全力直砸向鬼头蛙,鬼头蛙防备不周,这一下被戳中,没入了杂树丛!

菜帮子情急之下大喊一声:“糟糕——”

菜帮子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赶紧死捂住嘴巴。但那魃王还是给惊到了,它即刻改变了飞行路线,奔着菜帮子和李朝东的方向杀来!菜帮子这就要挠丫子,李朝东摁住他,让他不要乱动。菜帮子慌乱之际六神无主,拼命地摆脱李朝东。那魃王行如疾风闪电,眨巴眼就到了近前。菜帮子抬头,它已经迎面扑来,菜帮子只觉脑袋空空荡荡,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他在歪下脑袋的瞬间,恍然感到了一股遒劲掠过脸颊,跟着有什么东西黏溻溻地洒在了脸上……

菜帮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先是一通乱摸自己的脸颊,然后才看到老鞑爷那张阴如铅云的脸。老鞑爷一边揉着胸口连连咳嗽,一边劈头盖脸地骂他:“愣头青的犊子!知不知道你那瓜子瓤儿差点就报销咧!”

菜帮子惊魂未定:“魃……魃王呢?”

李朝东说:“你再也看不到它了,已经让鬼头蛙吃光了。”

李朝东原原本本地向菜帮子讲述事情的经过,菜帮子这才知道,就在魃王向他攻击的一刹那,鬼头蛙黄雀在后一击将魃王锁死。李朝东摊开菜帮子的手,说:“这些汁液就是魃王死前溅在你小子脸上的。”

菜帮子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归回原位,他说:“这就叫苦尽甘来!老鞑爷,该取金蜜了吧?”

老鞑爷抖了抖胡须斜了他一眼,提起行囊大步流星地向巨树走去。

三人通过绳索攀爬巨树采取金蜜。没有魃王坐镇,那些金脚魃自然一盘散沙,虽也有个别不堪筑巢被捣全力护穴,但不过是杯水车薪,况且三人全副武装,根本伤不及分毫。菜帮子自告奋勇向老鞑爷学习采蜜之法,以求不时趁机偷嘴,老鞑爷心知肚明也不去管他。李朝东在取蜜间隙旧事重提,又问起老鞑爷缘何非要取这金蜜。老鞑爷沉吟良久,方才抛出一句话来:“朝东,你信这世上有人无缘无故就消失了吗?”

李朝东见老鞑爷并未像往常那般喊他“犊子”,而是直呼其名,料想老鞑爷此话并非玩笑。李朝东说:“老鞑爷,怎么讲?”

老鞑爷执拗地又问了句:“你到底信还是不信?”

李朝东说:“除非……这个人有难言之隐,怀揣着绝顶机密,又或者是被害身亡抛尸隐秘处,当然也不排除像我和菜帮子这号人,受不了折磨成了在逃犯。”

老鞑爷说:“你说的后两者我琢磨过,不大可能。可是……啥样的绝顶机密能让百十来口子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呢?甚至连妻儿老小都顾不得!”

李朝东越听越糊涂,不知道老鞑爷究竟想表达什么,但见他满脸纠结状,却又不像虚妄之词,霎时间彻底蒙了。老鞑爷兀自愣了一会儿,索性将取蜜之匣全都推给菜帮子,引李朝东来到近前,明明白白道出了自己的身世。李朝东一听之下倍感吃惊——原来……这老鞑爷居然是牲丁人的后裔!

提及这“牲丁”两字,那还要源自清季,说它是一种极为神秘的行当并不为过。但若要究其根本,那就非得再提一个叫做“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特殊机构。

——何为打牲乌拉总管衙门?

清初,吉林要向朝廷及皇室供应大量的特产贡品,这些贡物门类芜杂,上有飞禽鹰鹄下有走兽貂獾,更兼东珠、人参、蜂蜜、硝石、鳇鱼不胜枚举,反正是啥玩意儿好就弄啥,用途又可分为食、祭、药、装饰、军用等凡百余类。于是,顺治年间干脆便在封禁的

“龙兴之地”专门设立了一个采捕贡品的机构,隶属内务府,这便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说得再简单点儿,就是专办皇室及八旗贵族吃喝玩乐之物的部门,菜帮子口中的窝三爷,在当时亦可算是获益者之流。因此。它的性质跟名噪后世的江宁织造府差不多,“南有江宁织造,北有打牲乌拉”大体就是这么来的。用现成的话说,那就是清廷的“后勤保障部”。

而牲丁,即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主要成员,又称打牲丁,专司采捕朝贡。民间有俗语,道有道法,行有行规,但凡某种职业可以称之为“行”,不用去说,这其中定会藏着些少为人知的隐秘事,所谓“洪门不得领花红,马帮走商不驮空,烧锅店讨酒赏一盅,乞儿亦有那

人中龙……”,窥一斑可见全豹,顺下来,牲丁自然也不例外。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自顺治年始至宣统年终,近三百年来鼎盛之际牲丁多达万人,就是到了最后一朝,还余一百又二十八位。牲丁们终年在深山大泽内纵横捭阖,靠的就是一套决计不能外传的独门秘术,即便是位居九五的皇帝亦无权知其详悉,这是早在世祖设立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之时就定下的规矩。可诡异的是,就在总管衙门被裁撤后的第七日,一百二十八位牲丁竟在一夜之内尽数人间蒸发,这其中便有老鞑爷的生身之父同海。

老鞑爷从怀中摸出一块油布,油布翻来覆去裹缠了十数层,打开之后是一册用桦皮为线装订的鱼皮书。李朝东之所以一眼便知此书的材质为鱼皮,是因为当年在艺校,他曾经看过一次赫哲族民俗美术专题展览。赫哲人自古傍江而居,族人皆以鱼肉为食,鱼皮作衣,并在服饰上进行绘画装饰,汉人先入为主,便贬称其为“鱼皮鞑子”。

李朝东接过鱼皮书展开翻看,但见书中皆是弯弯曲曲的满文,这他哪里认得?倒是书中绘有的大量插图让他啧啧称奇。他毕竟学过工艺美术,总有一点专业敏感,他断定这些栩栩如生的绘画绝非凭空杜撰,俨然是依照实物描摹而就的。在翻到第三页的时候,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画中的巨树此刻就在身下,甚至连金脚魃筑巢十二大枝的位置亦分毫不差!李朝东兴奋之余逐叶尽览,越发惊叹不已,画中之物非奇则怪,无一寻常,简直要比《山海经》中的那些记载更让人匪夷所思!可是待他翻到最后一页,那原本压抑不住的赞叹却瞬间变成了战栗,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画中之物人面鱼身,可那人面甚是狰狞,轮廓比之“发面团子”胖头罴不知要大上多少圈,但它周身并无一片鳞鳍,只是背部能看到少许黄斑,腹部呈青色,正在掀波喷浪,水柱由头顶的圆孔射出去老高!江岸站了些赤裸上身手持叉枪的牲丁,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紧捂耳朵,以至于连手中叉枪都来不及扔下。李朝东从他们恐惧的表情中读出,他们正在忍受那物的吼啸。他久久沉浸其中,似乎已然感到那排山倒海的撕裂正震撼着他的耳膜……

李朝东彻底呆住了!他望着手中的鱼皮书回不过神来,许久之后才虚弱无力地把鱼皮书合拢,还给了老鞑爷。他没有说话。可是老鞑爷却告诉他,这鱼皮书便是他父亲同海消失那夜,留在他枕边的唯一之物。

李朝东说:“这些满文都讲了些什么?”

老鞑爷说:“那上面记的全是牲丁采捕的绝技秘术,一共分有七大门。蜜营一门你们今天大体都见识到了,不过蜜营门只是七大门里的徒弟门,但凡想要成为牲丁都得从这一门开始,过了这门,才算是有了成为牲丁的资格了。”

李朝东犹豫了一下:“那这第七门……”

老鞑爷说:“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要问这门!这一门叫邪鳌门,牲丁也分三六九等,过不了前六门,第七门是绝对不允许参与的。”

李朝东摇着脑袋:“老鞑爷,我是想问……它……这个邪鳌真的存在?”

老鞑爷叹息一声:“犊子,也不怕告诉你,这七门里的前六门,这六十来年我都挨个过去了,只不过……只不过这邪鳌门……”老鞑爷欲言又止。

李朝东有些急躁:“老鞑爷,我就是想知道,它真的存在吗?”

老鞑爷说:“……道理如此!可是……不知道为啥,我父偏偏在记录这一门的时候句子颠三倒四,含含糊糊的不说,到最后写的啥估计连他自己都看不懂!所以,我也只是根据前六门推断罢了,又咋能给你个准信儿呢!”

李朝东又问:“那这前六门里,您就没发现同海爷失踪的一丁点儿线索?”

老鞑爷感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真章儿是没有!要不就是……我父把这鱼皮书留下给我只当个念想,让我不要忘掉自己是牲丁的后人?”

李朝东摇头说:“老鞑爷,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头了您不是说过,这七门采捕秘术就连皇帝老儿都没权力尽知吗?再说眼前这金蜜,要不是这回跟着您,打死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这说明什么?说明牲丁这行门户森严,他们守口如瓶没向外人泄露过这些机密!既然如此,那同海爷也理应遵守,可是他却把七门秘术留给了您破了规矩,怎么着还是讲不大通的。”

老鞑爷说:“这么看来,我父真是想告诉我点儿啥?”

李朝东说:“对!而且我琢磨着,同海爷想告诉您的事儿,保不齐就跟那邪鳌门有关!”

老鞑爷说:“有道理!可……他干吗不写得清楚明白些呢?”

李朝东说:“从同海爷记录邪鳌这门字迹潦草来看,可能他当时让什么事牵扯住了,时间紧迫,非走不可了才……”

就在李朝东和老鞑爷说话正紧的时候,忽听得那边坐在杨树大枝上取蜜的菜帮子猛地大叫了一声!李朝东慌忙甩眼瞧去,这一看不要紧,只见筑巢之中“嗵”地又飞出一物,俨然正是那金脚魃王!李朝东顿时愕然了——自己明明亲眼看到魃王为鬼头蛙所噬,缘何……缘何此时又冒出了一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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