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烟花（一）

我忍不住偷看她第二眼的时候，听到她对我说，麻烦你不要总是这样看我。然后我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瞬间投向了我，那么尖锐和猛烈。我的脸“唰”地就红了，我努力地把头低下，再低下，整个人像挂在扶手上，我只是不想让她和周围的人看见我羞赧的脸。

她真的很美。白皙的皮肤，黑黑的长发披垂在腰间。涂着淡蓝的眼影，画着精美的唇线，眉毛修的像一弯柳叶。她一直侧看窗外，不动声色。我喜欢她衣服搭配的颜色，紫黑的外套没有繁琐的工序，大方地衬着里面一件淡灰色领沿跑着少许黑蕾丝边的衬衣。整个人坐在那里，让我感觉有一种冷艳的味道。

她的声音也很甜美，虽然它把周围那么多嘲讽的目光瞬间射向了我。她的声音似电台里一挡感情栏目主持人的声音，我熟悉这个声音，它每晚九点半准时在我听起来感觉忧伤的音乐声中和我相逢。

我是怎样初遇这个声音的呢，我只记得当时我的周围全是白色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还有他们手里白色的托盘和白色的药片。我患病已久，那是我第二次被送进医院，我已经不在乎生死。因为，我的许多愿望都已实现，只是有一件事很遗憾，我还没有恋爱过。尽管我已经23岁了。

同学都叫我阿呆。其实我叫苏代。我的大学生活是在三点一线中完成的。教室，图书馆，宿舍是我学习和生活的地方。对于感情，我没有天分，天生的愚钝。阿呆这个绰号的来历，是来自一个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爱我的女生。有一次，她对我说，你上午上完第四节课到校操场花池边等我，我有话要告诉你。然后，我因为在去了图书馆彻底忘记了她的约定，她终于在历经数次被爽约后，对我大吼了声呆子。从此，我这个绰号就闻名校内了。

现在想想，不是我是呆子，因为我对她根本没有感情。那些甜言蜜语只能说给心爱的人，那些无悔的付出，也只能对心爱的人做。所以，我断定自己不爱她，我没有必要一定要迎合她的那份感情。我想我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她把我宠到天上，我迟早也会掉下地狱。

后来，我大学刚毕业，就被送到了医院。医生在母亲哭泣中安慰她说，你儿子得的是罕见的病症，没有特效药。可是，如果提高免疫力，还有自愈的可能。对于我的疾病给母亲和亲人带来的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过，只要有希望，在不拖累家人的情况下，我还是愿意尝试最后的一线希望。关于我的疾病，我不想提及太多，没有意思。人嘛，有生就有死，重要的是，我要在死之前，做完生该做的事。

我这样说，像个男人一样。其实，被疾病缠身的人就像被困在黑暗的房间里一样。那种感觉其实和死也没什么区别。想要做完生该做的事，真不容易。比如赡养父母，谈一场恋爱，结婚生子。

我每天都在医院里呆着，白天还可以看书，或者和陪护的亲人说说话，到了晚上，陪伴我的，只有手机里的广播台。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这个声音的。这个声音像一股清泉，常常润入我的心里。我猜想这位主持人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我就那样天天晚上迷恋在她的声音里，直到睁开眼，第二天已来临。

此时，我并没有想到要向她道歉，并忠恳地请她原谅。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我看见周围有些男人贪婪的目光赤裸裸地扫在她身上，她好像唯独看见了我在偷看着她。

我想两站路的时间，聚集在我身上的目光已经散尽了吧。于是，我慢慢从吊着手环的双臂间抬起头来。我感觉有人在盯着我看，是一抹张扬而坦然的目光，并且来自她的方向。我没有迎向这抹目光，我怕引来更激烈的嘲笑。不管怎样，像我刚才那样看一个女子，总是不光彩的事。于是，我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站的笔直。

512路公交车在这个城市穿梭着，车门开关间尽是些冷漠的脸，于是，我在这种气氛中也显得淡薄。正当我迎合了所有人的表情，装模作样无视任何人，包括那抹目光时，有个人轻碰了我一下。我听到那个甜美的声线“现在几点了”，当沿着她的视线确定是在问我的时候，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这里要狠狠地骂自己一句，恁没出息！不过，关于我在某个时刻总是脸红的毛病，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能有点出息，我还专门上网查询了一些资料，最后也没弄明白个所以然。可是有一点是可以证明的，我在那个让我“阿呆”这个绰号扬名校内的女生面前从没有脸红过。

她直视我的目光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的整个人在几秒内毫无思绪，魂飞魄散的感觉都有。当我回过神，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手机屏幕时，突然听到有个巨大的声音在高喊，镇定，镇定。然后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现在是14点13分。

为了躲藏我的慌乱和红着的脸，我把身体转向到了另一边，并把颤抖的右手连同手机一起放进了口袋里。又一次把头深深地扎进了拉着手环的左臂里，直到我感觉到周围没有盯在我身上的目光，我才又赶紧换上了刚才那副迎合所有人冷漠而又淡薄的脸。

这种快节奏变换表情，快曲调颠簸的心情，让我无所适从。我勒个去，你丫真没出息，她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暗骂着自己的时候，突然看见玻璃上有一张美丽的脸，她正盯着我看。

我迅速转过身去，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然后对她说，麻烦你不要总是这样看我。我看见一张被惊吓的面孔，瞬间又消失在黑暗里。一分钟左右，当这趟公交车穿过地下道，我看见她轻低着头，不再侧脸看着窗外，也不再看着我，脸上全无了惊慌，只有更冷漠的表情。

我为自己的举止感到震惊，她一定认为我是一个非常狭隘的男人，并且在报复她。看着她低着头的样子，心里突然地疼了一下。我甚至开始猜想，我可能伤害了她，那些曾经投在我身上辛辣而又嘲讽的目光，就在刚才也同样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只是她很快就在黑暗中隐藏起了那份尴尬。

我的心开始乱了，我想我应该向她道歉，告诉她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好听。或者告诉她，她真的很美。这样想着，我自嘲地笑了起来，只有傻瓜才这样去做，这样做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定会被她骂得无地自容，惨不忍睹，还有可能挨一耳光。可是，我总觉得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来表达我并无恶意的举止。

车厢里除了偶尔有人咳嗽两声，平静得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以为下一站我离开这趟512路公交车后，这趟短暂的旅行就这样结束了。不曾想，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有了浓烈的愧疚感，也不由得让我时常想念这个陌生的美丽女人。

我总是在无处可去，或者有一种放逐自己的冲动时，会把自己丢在公交车上，任凭从这个城市的这端坐到那端，再往返不停。可是，所到之处，至今都不认得途经哪些站台，只知道我的始点和终点。而每一次这样的旅行结束，我的纷扰和困惑都会浅淡许多，待到下车时，我还能依如从前，与疾病顽强抗衡，并早晚奔波忙于生计。

车门还是打开了，一张硕大的玻璃窗闯入眼帘。玻璃窗里那个媚的有些妖艳的变性广告让我认得这个站台,它就是我的这次旅行的始点和终点。带着那份焦灼和不安，我回望了那个陌生女人一眼。我想，这一眸算是告别，也算是我对她的一份歉意吧。

当我踏上站台，重入洪流般的人群时，我听到有人喊，嗨，你的钱包被人偷走了。我边转身边往口袋里摸。我看见了那个美丽的陌生女人是冲着我喊的，同时我摸到了我空旷的口袋。然后她站在我面前说，还好，你的手机还在。我问你时间的时候，他们只拿走了你的钱包，我看着你是想提醒你，可是，你……唉，我走了。

钱包里除了一把钥匙和一张公交车卡外，并没有其它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分钱都没有。我已经不用刻意这样做了，每一次放逐自己，都这样彻底。钥匙是我打开家门的工具，公交卡是让我可以回家的工具。我无需其它，也不需其它。

我呆怔在那里，并不是因为我丢掉了钱包，而是我听到她说了声“我走了”就果然又匆忙上了车，和512公交车一起慢慢消失在我的眼前。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毒药”香水味，还在扑面而来的秋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