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赢了！这你也能抢救回来！”

好吵……从我稍稍有意识开始，这是第一个在我周围大声喧哗的人，带着大概可以称之为“愤愤不满”情绪的男声。

“给钱。”接着响起的是很冷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男声。

“呜呜，我真蠢，居然跟你赌了八千卡比，这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啊！”前一个人还在哭诉。

此刻我感觉浑身都难受。当然，更准确来说，是感觉每个部位每个零件都像是卡壳一般，缺少润滑，有的位置零件大小也不对劲，脑袋里的程序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我竟然没死——或者说，居然还没有彻底报废。被激光枪扫射到站都站不稳，浑身都是大小不一的孔，我居然没报废。该夸我的出厂商是业界良心吗？

好半天我才努力完成“睁眼”这个指令，有些困难地活动了一下眼内接受画面的终端仪器——就是人类的瞳孔，而后我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和纤细却显得有力的手臂。

大概是感觉到我的动静，对方微微扭头，朝我看来。那是一双非常非常好看的眼睛。

此刻是正午，阳光茂盛，肆无忌惮地洒落在周围，而那个人逆着光，看向我，瞳孔颜色很浅，是淡淡的蓝色，就像当初我隔壁在出售的偶像型机器人，美的惊心动魄。但机器人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到底是不同的，机器人的眼睛再完美再好看，也不会有真正人类那样的光芒十足。

那样的蓝，就像我无数次渴望的天空一般。除了眼睛之外，那个人其他的部位也堪称完美，仿佛是按照最好的比例打造出来的一般，老实说，他比偶像型机器人还要好看许多。但那种好看，却一点不让人觉得中性化，配上他的表情，只会让人觉得有点难以亲近。

看见我睁眼，对方微微顿了顿，遂即道：“醒了？”

我依然傻傻地看着他。

那人却皱眉：“难道还有故障……”

说罢就要伸手来按我的后脖颈——那里是我电源的开关，藏在头发底下。

我赶紧缩了缩，道：“我、我醒了……”

对方于是收手，道：“醒了就好。”

他站起身不再看我一眼，而后对他身边的另一个有点微胖的男生道：“走吧。”

那个微胖的男生不住地打量我，小声道：“我们就把她丢在这里？她一个女生……”

“你疯了吗，她是机器人。”那人刚刚还被我大力夸耀的蓝眼睛里露出不屑的表情，冷淡又可恶，“你不走我可走了。”

说完就真的毫不留情地往前走，那个微胖的男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靠近了我，蹲下来道：“你还好吧？”

我试着运转了一下体内机制，发现主要的程序都完好无损，于是点头，道：“嗯。谢谢。”

微胖男生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道：“别谢我啦。是那家伙把你修好的……他人其实不错，就是嘴巴坏了一点。”

我回忆了一下他们之前的对话，说：“不是因为打赌才修我的吗？”

他有点窘迫，道：“你听到了？！”

我点头说：“听到了。”

“啊……虽然长得很可爱但果然还是机器人啊，真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那个微胖男生哭笑不得，“你是伴侣型机器人吧？为什么会受损到这个程度，还被丢在野外？”

我看着他，没办法回答。虽然数据库里还清晰地记载着事件发生的前后经过以及结果，但我却一点没办法说出口，只能装傻地看着对方。

微胖男生大概是认为我不记得了，挠了挠头，说：“那你以后要怎么办？去机器人协会？”

机器人协会……我倒是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机器人终归只是机器而已，但因为拥有与人类极其相似的外形，所以很幸运地拥有“人权”这种东西。

当然，这种人权的定义，和人类的人权的定义并不一样。

【在未主动攻击人类的情况下，遭受毁灭性的损害，可前往机器人协会验证伤害并对该人类进行控诉。】

我在资料库里找到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地看，却也没有看到最终会对人类进行任何惩罚，不过想想也是，被人类造出来的机器被人类损伤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被汪直弄到差点彻底毁灭都没有任何痛感，也不能像林凌一样流出眼泪，于是那样有点惨烈的伤害似乎都显得无所谓起来。

不过，我也并没有打算去控诉汪直……但无论如何得去找到机器人协会，得到机器人需要的电源和更新脑海里的资料库。在资料库里检索到机器人协会的客服电话后，我试图用自带的联络器与协会客服联系，可惜联络器这种小细节没有被刚刚那个蓝眼睛注意到，并没有去修理，所以联络器暂时无法使用。

我只能往刚刚那个微胖男生和蓝眼睛进去的工厂里走——一走进去，我才发现这是一家机器人维修厂，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受损的机器人等待被修补。

他们被分门别类地挂在空中——所谓的分门别类，就是眼睛是眼睛，耳朵是耳朵，四肢是四肢。每个都栩栩如生，随着我踏入的脚步，还有些眼珠微微转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一走进去就看到了刚才那个微胖男生，他似乎也正要出来，看见我，微微愣了愣，而后道：“你好，怎么了？”

我说：“请问能借用一下您的电话吗？我要和机器人协会联系。”

微胖男生点头，直接就把手环上的电话卡取出，输入自己的名字和密码，我注意到，他的名字叫何曾武，是典型的中国名字，和我一样。然后何曾武将手机调整到适合的大小递给我。

我打通机器人协会的电话，在客服机器人温柔甜美的声音提示下报出自己的序列号，对方查了一会儿，用依然温柔的语调说：“抱歉，叶旻旻，您的主人汪先生已在昨天下午五点十五分登记了您的死亡处理信息。死亡原因：试图攻击汪先生的伴侣而被汪先生用激光枪毁灭。因汪先生及其伴侣林女士信用度良好，评判为可信原因。您的序列号将在四个小时后彻底被抹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状况，一时间傻住，脑内程序飞速运转，却也得不出一个适合的处理方法。

而一旁听到了客服声音的何曾武，更是做出了大概可以称之为“目瞪口呆”的表情。

接着，客服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经过初步声波对比，您的声音与陪伴型机器人叶旻旻（序列号2312GN45GC234NQ）相同，因您已被登记死亡并且有攻击人类的嫌疑，现协会将派出战斗型机器人将您带回协会审查，请待在原地不要乱动，我们已经锁定您的个人位置，即刻抵达。”

我更加茫然，听着那边挂断电话的声音，转头看了看何曾武，他已经完全呆住了，好半天才说：“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我试图告诉他真相，“我没有攻击我主人的伴侣……”

何曾武打断我：“这个现在跟我说也没用啊！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只好说：“算了，我等着他们来吧。”

何曾武挠了挠头，说：“这……这不行吧，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不知道。”

我的资料库里，对这个事情没有任何记载。

“会给你一点点阐述的时间，然后打电话向你主人报告情况，如果你主人愿意接受你。你可以回去，如果不愿意……会直接对你进行彻底销毁的处理。”

那个蓝眼睛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面无表情地说出一长串话。

我艰难地消化了这段话，说：“销毁？是什么样的销毁？”

“就是连我也修不好的那种销毁。”蓝眼睛的语气非常平静。

“汪直一定不会接受我……”

蓝眼睛看着我，说：“那是你的事情。”

我有一瞬间的迟疑。

何曾武忍不住说：“喂，兰诺你怎么这么说话！对方可是个很可爱的女生啊！”

“你应该多出去认识一些女生，而不是在这里看着机器人发傻。”被称之为兰诺的人毫不留情地打击了一通何曾武，而后看向我，“你决定要逃还是乖乖被带走？”

原来是个嘴巴很坏，但其实很好的人啊。

既然他都这么问了，一定是想要帮我吧？

我这么想着，就听见兰诺接着道：“如果你要抵抗的话，麻烦不要待在这里，如果工厂因为你们的斗争受到损失我会很困扰。”

啊，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对着林凌都没有过的，真的想把一个人抓起来然后往墙上甩的感觉……

我不再看兰诺，而是转头看已经呆滞的何曾武，将自己声调调整到最真挚最柔和的状态，说：“请问，你可以帮我吗？”

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何曾武微微一愣，随即说：“帮你？什么意思？”

我非常诚实地说：“我不想被销毁。”

何曾武非常惊讶，道：“天哪，有求生意志的机器人！”

我无法理解他的话，歪了歪头：“求生的意志，难道不是人类的本能吗？”

“可你不是人类。”

讨厌的兰诺又开口了，我不得不看向他，他依然面无表情，但似乎口气微妙的有点不同。

何曾武说：“兰诺……”

我虽然是款柔和的陪伴型机器人，但还是把兰诺悄悄归在了“讨厌的家伙”那一栏，超越林凌，目前稳居第一。于是我很平静地回答：“即便我是机器人，那也是人类的一种。如果可以活着，我不希望死去。”

“活着？死去？你居然用这样的词……我发现你没什么身为机器人的自觉，而是更多地把自己当作人类。”兰诺毫不客气地说，“这一点很有趣。我可以救你，但你必须得答应，之后你要让我随意研究。”

我权衡了一下，点头：“没有问题，除了那种服务，我什么都可以提供。”

何曾武：“不……你的想法不大对劲……”

“放心。”兰诺的表情大概可以称之为“不屑”，“我什么都要，除了那种服务。”

我非常高兴，不顾兰诺皱起的眉头，硬是和他握了握手，他能救回一个几近报废的我一次，想必也能做到第二次。

兰诺伸手调开自己手环上的图片，上面竟然是附近区块的监控，兰诺只瞥了一眼，说：“机器人协会的已经快到了，你，躺下。”

我一愣，说：“我？”

兰诺不耐烦道：“快点。”

我：“抱歉，兰诺先生，我说过，我不提供……”

“我也说过，我对冰凉的机器人毫无兴趣。”兰诺不再废话，直接按下我头发后面的总开关。